1
深秋的一天,江鸥发觉自己的双脚肿大,下肢也有些肿大,赶紧给文华玉打电话。文华玉亲自登门服务,检查后笑说正常,这是日渐增大的子宫对骨盆静脉之压力渐强,下肢血液回流受阻所致。文华玉煞有介事地对江鸥说,江鸥赶上了生产高峰期,到时候妇产科的床位很紧张,要排号,不过,她已经给江鸥提前排上号了……江鸥和欧阳云飞又给文华玉5000元红包,算是感谢她的意思。
文华玉走后,江鸥一时觉得懒懒的,见上午太阳光线好,便靠在书房阳台上的摇椅上给肚子里的宝宝晒太阳补钙。江鸥顺手拿起了旁边小茶几上的《诗经》,翻到了《诗经?邶风》里《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江鸥读着读着便开始掉泪,她想起了《击鼓》描述的是,征战在外不能归的“士兵”对妻子分别时誓言的怀念。江鸥由“士兵”很快想到她的军人男朋友,即刻骨铭心的初恋石青,想起了她和石青之间发生的那些纷繁复杂的事。
保姆萍儿敲敲书房的门走进来,给江鸥拿来一份刚从报箱里取出来的报纸,江鸥浏览着报刊头条新闻的标题,惊喜道:“菊城将要举办大型菊展活动!”
欧阳云飞赶紧走了进来,殷切地说:“想去菊城看菊花?我开车带你去!”
江鸥又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里面的孩子又开始伸胳膊踢腿儿了,她有点儿紧张地说:“文大夫说,怀孕的妇女不宜旅途颠簸,怀孕头三个月容易流产,后三个月容易早产!”
欧阳云飞最关心儿子,小心地说:“你说得也对,要不,咱不去了?”
江鸥想想,心里实在想去,便说:“去菊城的道路是国道,宽阔又平坦,咱们开车开慢点儿,应该没问题。”
深秋时节,露重霜寒,在遍地菊花斗风霜的菊城,从S市方向缓缓驶来一辆黑色宝马车,司机是欧阳云飞,司机后排座位上坐着江鸥和保姆萍儿。江鸥落下车窗玻璃,望着“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盛世繁华景象,嗅着沁人心脾的清幽菊花香,早已经满脸是泪。菊城曾经是石青许诺给江鸥的一个梦想,这么多年,兴许是江鸥经历的世事太纷繁复杂,这个游菊城的梦想随着石青的离开逐渐被淡忘在心灵中的一隅。现在,走近菊城石青姥姥家的所在地,江鸥感觉石青就像是突然死而复生似的立在了面前,她好想哭,大声地哭喊他的名字!可是,她的丈夫欧阳云飞在身边,她又不得不压抑住自己的激动情绪,泪水终是无声地流出来。
“江鸥姐姐,你咋啦?”萍儿惊讶地看着泪流滚滚的江鸥,赶紧拿出毛巾帮她擦泪。正开车的欧阳云飞一惊,赶紧刹车在路边,回头看着江鸥问:“咋突然哭成了这样子?”
江鸥沉默,她怎能给欧阳云飞说出自己内心所想?
欧阳云飞郁闷地看着车窗外的菊花,止不住又问:“你到底咋啦?想来菊城看菊花,我忙不迭带着你来,来了竟哭成了这样子,你要是感觉无趣,要不,打道回府?”
江鸥望着前面道路两边种植着的金黄色菊花,那菊花在视线的尽头像是交接在了一起,汇成了一个璀璨的点,恍惚间,感觉那个点就像是一盏阿拉伯神灯,充满着魔幻色彩,亦吸引着她继续走下去。欧阳云飞见江鸥被泪水打湿的目光痴痴远望着前方,知道她眷恋不舍菊花,便重新发动着车,打开汽车音响听着音乐调整心情。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能懂得珍惜以后会来却不知那份爱,
会不会还在。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当爱情历经桑田沧海,
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谁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
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无奈……
江鸥是个感情细腻、心思敏感的女人,有时候,她的“超感官知觉”,即第六感很有些神通,这会儿听着这首《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说不出地紧张,这次菊城之行,莫非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
2
此次菊城菊花展迥异于以往,竟把中国菊花展览会吸引了过来。30年后首次踏足菊城的中国菊花展览会,给此次菊展带来了很大的轰动效应。据菊城旅游局的宣传页上说,菊展期间,共布展菊花400多万盆,菊花品种1400个,菊展主会场共有20个……这年头,新闻媒体发达得很,一时间,电视的、平面的、网络的新闻媒体把此次菊城举办菊展的盛况传播得天下皆知。中国人本来就多,爱凑热闹的人也多,再加上世界各地的人蜂拥而至,菊城一时很有人满为患的味道,幸亏欧阳云飞通过网络在菊展主会场龙湖公园附近提前预订了房间,否则只有住在车里了。
一行人在龙湖公园附近的宾馆安排好住宿事宜,短暂休息之后,来到了龙湖公园。但见,眼前黄、白、紫、红、粉、绿、墨、泥金、雪青等单色菊花竞相绽放,还有一花有两种以上的颜色、色彩变化较为丰富的复色,如红黄各半的“二乔”、红黄二色的“鸳鸯荷”。有背腹两种颜色的“金背大红”,还有花瓣以一色为底色,其上有其他颜色或斑点的“梅花鹿”;有以花瓣基部为一色,前端为另一色的“赤线金珠”;有心花为一色,边花为另一色的“初凤”、“绿水”,等等。绚丽多姿的菊花背景中,江鸥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笑容。欧阳云飞见江鸥心情大好,一时也乐呵呵地笑了,正要给笑靥如花的她照相留念,早有管理人员说了照一张相要付钱多少等。
美丽的菊城小姐已经走来,见她仙姿玉色恍若清高出俗的菊花仙子,有游客想跟她合影留念。她毫不客气地说,若要留影,至少先给百元大钞数张等。前来此地赏菊的江鸥已经又开始郁闷,因为这里处处彰显出“菊花搭台,经贸、旅游唱戏”的气氛,那些所谓的丰富多彩的文艺表演、民俗表演、书画笔会、摄影展览、文化书市等文化活动,莫不带着促销的味道。按理说,这些热闹的经贸活动、促销活动是跟时代接轨的好现象,但是对于怀孕后喜欢宁静自在生活的江鸥来说,真的有点儿不适应。这一刻她多么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啊!
江鸥正坐在偏僻处的木椅子上独自沉思,远远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走来,只觉得她的形象很熟悉,再三看她,见那孕妇同时也在打量自己。江鸥心里纳罕:这个孕妇长得怎么很像一个人?对,她长得很像养母娘家侄女夏菊的女儿刘萍!听说,当时刘萍出生地刘家村的老百姓,因为贫穷去那些黑血站卖血,80%的村民都感染了艾滋病。为了防止艾滋病进一步蔓延,刘家村被国家派部队强制实施戒严,从此,当地老百姓被迫与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是自生自灭的生存状态。刘萍是幸运的,因为她遇到了戒严部队的一个女首长,那女首长打听了刘萍的身世之后,偷偷地把她给带走了。
江鸥情不自禁站起身子,走近这个长得很像刘萍的孕妇,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问:“你是江鸥?”“你是刘萍?”紧接着,经年不见的她们互相点头,然后不约而同做出拥抱姿势,后来,因为二人的肚子都是滚圆的,向前挺着,害怕拥抱不当动了胎气,只有作罢。
江鸥和刘萍手拉手坐在路边的长椅子上,正要激动地叙说数年不得见的原因,这时一个面相有些显老的军人出现在了刘萍身边。
“夏典,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妈说了,找不到你,她就要毙了我!”军人冲刘萍小声说,他的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令人怜惜。
“夏典?”江鸥没来得及看军人,只是纳罕着刘萍现在的名字:“你现在的名字怎么跟你姥爷的名字一模一样?”
刘萍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她现在的性情跟数年前相比已经大变,以前总是苦着脸。刘萍附在江鸥的耳边咕哝着:“当初,我就是沾了俺姥爷的光,才被你失散不见的亲姨从艾滋病村救走的。她先是把我认作干女儿,然后,我被介绍给了部队退休老首长秦穆白,秦穆白又提拔了她。从此,我被秦穆白当作我姥爷的影子疼爱着,她还给我直接改名字为夏典,天天叫着,晚上抱着我睡。秦穆白死后,我干妈,就是你姨,像是受了秦穆白的影响,喊着我的名字夏典,竟想起了她死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夏敬典。”
刘萍所说的这段故事耐人寻思:江鸥的生母穆兰的同父异母姐姐叫穆白,穆白的丈夫夏敬典因故去世后,痴情的穆白从此没有再嫁。仇恨家庭的穆白跟父亲穆和平断绝父女关系后去了部队,再后来,穆白自动请缨,参加了多次战斗。对亲情、爱情悲观绝望的穆白一心只想战死在沙场,无奈命大,从此反而活得更好,只因结识了和女首长秦穆白。秦穆白的初恋叫夏典,秦穆白和夏典因为特殊原因分手后,痴情的秦穆白从此没有再嫁。秦穆白同时因为养父秦啸云阻止她跟夏典相恋,跟养父秦啸云断绝关系再不来往。就因为这个“夏典”,秦穆白的养父秦啸云和穆白的父亲穆和平也受到了牵连,最终离世。
穆白结识秦穆白后,二人把各自的家庭和爱情故事细细说给了对方,从此结下忘年情谊,成了姊妹,秦穆白是姐,穆白是妹。战斗结束后,秦穆白功勋卓著,进一步提拔,穆白为了继续升官,央求干姐姐秦穆白提携自己一把,谁知秦穆白是个不徇私情的人,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穆白心里不舒服,可是还想着依靠秦穆白在部队发迹。后来,聪明的穆白终于发现秦穆白情商很低!秦穆白因为夏典终身未嫁,后越老越发昏,她不能看见有人长得像夏典,一看见就走不动,不管男女都要跟他(她)进行亲密接触。
数年前,穆白所在的部队背负戒严使命,去了刘家村。穆白听说秦穆白的初恋夏典的老家夏家村也在此地,便打听夏典一家,得知夏典死后,家道零落、子孙凋零,现在仅剩下一个女儿夏菊。穆白想方设法找到夏菊后,见夏菊的女儿刘萍正趴在奄奄一息的母亲身上哭泣,不久夏菊死去。穆白拿着秦穆白给她的夏典的黑白照片,见刘萍跟夏典长相仿佛,年仅十四五岁,个子竟然达到了一米七,身材颀长且发育不错,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很漂亮。穆白灵机一动,问刘萍想不想跟着她走。刘萍孤苦无助,当然想离开刘家村。
之后,穆白将刘萍好好打扮了一番,介绍给了干姐姐秦穆白。秦穆白乍见刘萍,就像是见到了死去了几十年的夏典,抱着刘萍嗷嗷放声大哭起来。从此,秦穆白竟把刘萍当作了夏典来爱,并给她改名为夏典,直至有一天,秦穆白突发老年性心脏病,一命呜呼。秦穆白死后,穆白不满足于现在的官职,便顶替干姐姐秦穆白的名字、工资待遇和领导级别直至现在。在这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社会,穆白的造假行为竟没有被人发现,真是幸运之极。
江鸥听着刘萍讲述这段令人惊诧的故事,不觉瞪大眼睛望着她:“我感觉你说的话似真似幻,秦穆白是不是病态?或者说,她爱你姥爷爱得病态了?我的穆姨是不是也有点儿病态?”
“我说的全是真的,她们就是太爱自己的心上人了!”刘萍嘻嘻笑说,“秦穆白爱我,所以提拔了我干妈,我干妈爱我,所以才提拔了秦默涵。哦,对了,秦默涵就是……”
“秦默涵?”江鸥差点震晕了。跟刘萍说话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早已经感觉到刘萍身边的男军人在呆呆地打量自己,听刘萍提到“秦默涵”,她迅速看了一眼面相显老的军人,只觉得他长得有些熟悉,又仔细看了一眼,瞬间竟像是看见鬼似的拔腿就跑。江鸥忽然又停下来,趔趄着凑近秦默涵,再三打量面相显老的他,问:“你……你是石青?”
“表姨,你可别恨我们啊。当初,在你们江家我就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后来,我跟着干妈去部队视察工作的时候遇见了他,爱上了他。他更不能不选择我。上军校的时候,他把有钱人的儿子打成了脑震荡,被投进了监狱,要不是秦穆白和穆白,他这一辈子就完蛋了。他出狱后,便叫家里人骗你说他死在排雷中了。想想,我和他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这也是这么多年我不敢跟你们江家人联系的原因啊!”刘萍忙不迭地解释着。
江鸥直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面相显老的秦默涵,声音颤抖地问:“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石青?”见秦默涵沉沉地点头,江鸥的泪水汩汩地流着,激动地摇撼着秦默涵哭喊:“石青,你对不起我,我恨你!”话音未落,江鸥晕厥在了那里,幸亏欧阳云飞和萍儿及时赶来,扶住了身子摇摇欲坠的她。
正在众人为江鸥忙碌的时候,一个脚穿旱冰鞋的大男孩在水泥地上横冲直撞着冲过来,一下子又撞倒了大腹便便的刘萍。
“俺姨表姐是菊城爱婴医院的妇产科大夫,咱们把她们送到爱婴医院吧。”秦默涵急急地说着,同时拨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就这样,江鸥和刘萍一起被送进了附近的爱婴医院。经过紧张的抢救,江鸥苏醒过来,但是……妇产科医生叶华走出急救室,对坐立不安的欧阳云飞说:“你妻子现在是妊娠晚期,有患妊娠综合征的迹象,如果再来往搬运孕妇,胎儿很有可能会受到影响,甚至会终止妊娠!”
欧阳云飞一下子吓住了:“这可咋办?”
叶华说:“为了确保胎儿能够继续健康良好地发育,建议你们在菊城爱婴医院就地保胎,但是,你妻子哭着不愿意待在这儿,你劝劝她吧。”
原来,江鸥在急救室里一睁开眼睛,就迷茫地问身边的大夫:“我这是在哪里?”得知是在菊城爱婴医院里,江鸥哭着要离开。此刻,梦想了很多年的菊城,已经成为江鸥的伤心地,她想永远地离开这里,永远不再来!后来,江鸥冷静下来想想叶华的话:万一终止妊娠,儿子失去了,我的痛苦将会甚于现在,要知道,孩子可是我活到未来的希望!江鸥最终同意在菊城爱婴医院保胎生子。
3
爱婴医院高干病房的小客厅里。叶大夫看了看软软地靠在沙发上的江鸥,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说:“我是石青的姨表姐,我早就知道了你和石青的事,石青真的非常爱你。但是,他只能选择放弃你们之间的这段感情,你能理解他吗?”
江鸥的眼睛里瞬间泪流滚滚:“我觉得我不是,我为他可以不要生命。那时我听说他死在了排雷中,当时就要为他殉情。”
“可是,你没有蹲过监狱,石青蹲监狱那会儿,见天被监狱里的犯人暴打,刘萍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已经快要被打死了。这也许就是现在的石青面相显老的原因。在监狱里,摧残的不仅仅是肉体,更有精神。后来,石青一腔热情去边防参加排雷组织,在排雷中,左手又被炸伤,成了残疾,要不是看着他的老丈母娘穆白的面子,石青别说经济赔偿,可能早就被当作皮球踢走了!”叶华想起表弟受的罪,一时间掉起了眼泪。
江鸥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她心里说不出地可怜石青,可怜石青遭的罪。
叶华叹口气接着说:“没想到你竟又是刘萍的表姨。穆白竟又是你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想想,咱们都是一家人,都不应该再怨恨,应该互相祝福,是不是?”
满脸泪水的江鸥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的微笑,说:“这道理我知道,虽然年龄相差不大,但是按辈分,我是刘萍的表姨,也是石青的表姨,我怎会跟他们计较呢?更不会去怨恨谁!我现在只是在想,老天既然不让我和石青相守,为何要让我们苦苦相恋?要知道,我为石青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那是你们都想象不到的。”
“哎,你遇到石青,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要有此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