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虽然也是一个军阀,但有两点却和其他的军阀截然不同。第一,他生平崇拜我国历史上伟大的人物是关、岳,他在失败时,也不出洋,不居租界自矢……他在失势时还能自践前言,这是许多人都称道他的事实。第二,吴氏做官数十年,统治过几省的地盘,带领过几十万大兵,他没有私蓄,也没置田产,有清廉名,比较他同时的那些军阀腰缠千百万,总算难能可贵。
董必武
儿女英雄
旧时代的赫赫大军人往往以一身而兼生、旦、净、丑之长,高唱政论时像须生,叫嚣演武时像大花脸,做尽诸般丑态时明明是丑角,但有时欲前反却,欲语先红脸,扭扭捏捏活像梅派青衣的做工。
人生如白云苍狗,过去天津“群英会”时代张看不起区区第三师长吴佩孚,羞与之共几而坐。后来吴在洛阳做起堂堂巡阅使称起大帅来,曹晋级为老帅,张气得自己爬上三层楼也称老帅,以示“你高我更高”之意。孰知仅隔一二年之久,这次吴张合作张却自动地跑下二层楼来与吴同居,且把正房让给“吴二哥”,自己心悦诚服地退居后房。盖过去“深恶之正所以深喜之”,因得来不易,所以把兄弟比真亲家更亲,正应了“不打不相识”的成语。
倘吴略施小技,收编国民军以抗奉,或把鲁张、直李拉过来以制张,至少足予张以莫大之打击。然而吴是直性子的人,说合作合作到底,所以张之危而复安未尝不是吴一手所造成的。张有“关内事请兄主持”之言,且一再电请“入都早定大计”,吴信以为真,乃提出“护宪”主张,先请颜(惠庆)阁复职。不料颜阁正待复职时,奉派阁员均不就职,张宗昌、张学良纷纷驾车出京,来了个“无声之抵抗”。吴此时才恍然于自己对人生体验之不足,张对颜阁是抱着强烈反对的态度,但明人不做暗事,何以事前无只字提及?颜阁木已成舟,倒颜牵及吴的体面问题,吴已处于“欲罢不能”之势了。
吴一再疏通之结果,张始而尚曰“政治法律问题请我哥主持,弟不过问”,继而则曰“军事为先,政治缓议”,最后竟主张召集时局会议,法律问题应取决多数;盖张对“护宪”问题认为绝无通融余地,否则去年讨伐贿选为无名之师,所以护宪亦牵及张的体面问题。甚矣合作之难,而人心之不可测也。
段已出京,颜又不能上台,北京陷于无政府状态,南口亦陷于“无战事”状态,拥黎派虽活动而无实力派为之后盾,亦仅等“过屠门而大嚼”。国民军仍盼吴回心转意,吴手下亦有人对此未绝望,张引为不利,乃邀吴入京面谈:“历年政变皆由政客挑拨,以武人为傀儡。吾弟兄二人见面一谈,诸事皆可解决。”
五月二十七日吴以刘玉春部为卫队旅(刘已升任第八师长)由汉北上,于巡视郑、洛后,三十日与晋阎在石家庄见面,车中又来一次闪电动作-下令免靳云鹗的讨贼联军副司令、第一军总司令、河南省长、第十四师长本兼各职,各方闻之大震。
吴的三大将陈、寇都做了一省督理,只留下苦战的靳久久不得地盘。靳主张联冯讨奉有几项原因:第一,他觉得吴是个贯彻主张的硬汉,不应认敌为友;第二,他和张宗昌交手后对奉军的战斗力估价甚低;第三,看看已到手的山东地盘被吴的联奉计划打消,倘继续对奉作战,尚不难收之桑隅。他把这主张一再向吴陈说,吴只摇着头不答应:“大家主张联奉我依从了,现在又要讨奉,那么我成个什么东西!”
孙传芳对联奉亦不赞成。他与奉军有不解之仇,刻刻以报复为虑。吴的联奉计划孙不便出头来反对,暗中与国民军保持相当关系。孙、靳结合再组“新直系”之谣一天紧似一天,吴尚未介意,后来国民军猛攻大同,阎迭电告急,吴电令靳率部兼程赴援,靳在保定按兵不动,而奉方疑靳受吴主使有收编国民军之意,遂亦按兵不动。换言之,靳是吴张合作前途的暗礁,靳一日不去,吴张间不独政治合作不可能,即军事合作亦有不可能。吴一再包涵,而靳之故态不改,最后乃以阅军为由不动声色,在石家庄车中发表免靳令,旋又任之为陕西督理。
吴自再起后确处于荆天棘地的地位。对内初则有鄂萧多端掣肘,继而靳又多端予以牵制,而陈、寇碌碌不足数;对外武汉乃四战之地,他以此为其大本营,所以首先尝试国民革命军的“头刀”。
吴靳表面上不伤和气,三十一日抵保时靳到站欢迎,晚间随至光园共餐。吴安慰着靳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你不赞成联奉讨冯,那么你站开让别人干。将来到相当时机再叫你干。”但靳一方不愿干,一方更不愿叫他不干,他马上办交代,声明不就陕督。
吴委齐燮元兼任第六军总司令,命之留守保定。同时奉张亦解决了吴所不喜的赵杰部,以示投桃报李之意。这问题解决后,阴霾已一扫而空,吴张间却又闹着表面像礼让而实际并非礼让的一套障眼法。张请吴先入京以示“徐行后长者”之意(吴年长为兄),吴则称“则吾岂敢”,张屡次命备车,屡次欲行又止,吴则“以车为家”,不向北京进发。中国人有一习惯,主人送客时客人都不肯先走,此推彼让,此拉彼扯,此时吴张之神情正相类似。
这是表面的观察,骨子里却另有“当仁不让”的一个问题。吴自知火气甚大,张亦自知绝非柔顺一流人物,两人一见面,一句话不投机难免不抛开新的兄弟之情,再算旧的仇敌之账。他们想来想去,想出一个绝妙办法来,由双方互派代表先作间接会议,吴代表张其锽,张代表郑谦于六月七日到津一再交换意见之结果,决定:(一)军事合作为先,(二)政治搁置不谈,以颜阁为过渡内阁。两代表舌敝唇焦,两位主人仍然不输气,一个说“如此则体面何存”,一个说“我是颜阁的通缉犯,怎好到京自首”。
这问题足足闹了半月之久,最后决定颜阁仍上台,上台后即宣布辞职,于二十三日以杜锡珪代阁,这样才兼顾了双方体面。二十六日张到京下榻顺承王府,二十八日吴亦到下榻王怀庆公馆。是日张绝早起床,上午九时即至王宅访吴,吴降阶相迎,张告辞不久,吴亦往顺承王府答拜,张亦降阶相迎。
奉张结交了这位新把兄,乐得无以复加,嚷着照相以留纪念。一会儿照相人来了,吴张端坐前排正中座位,张宗昌、学良站在后排。吴呵欠连连打着磕铳,张则喜气盎然,神采奕奕。不料左等右等,照相人呆若木鸡,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张也诧异地问道:“照相机出了毛病吗?”哪知背后出了把戏,学良用手做亡八姿势悄悄放在宗昌的头上,宗昌毫不觉得,照相人不敢把这个怪模样摄入镜头。等到宗昌发觉时伸起手来抠学良的手掌心,奉张回头一看,吓得两人装起正经面孔来,啪的一声,才结束了这幕趣剧。
宗昌和新任直隶督办褚玉璞忙着备两份门生帖子送到吴的行辕,吴谦逊不遑,退了帖子,改送两份兰谱敷衍他们的面子。
这次吴张会晤事前足足筹备了月余之久,劝驾,促驾,交换意见,极楮墨口舌之劳,而接谈时间只有短短数十分钟,所谈者都是些客套话,无关军国大事。下午同赴杜阁的居仁堂宴,当晚吴乘车赴长辛店,张送到车站时祝其“马到成功”,吴连连说:“仗老弟洪福。”
张于二十九日由京返津,忽然记起一件事,附带解决了李景林部。从此鲁张亦不敢不听其号令了。
南口之役
吴张议定军事由奉、直、晋三方面担任,统帅则推吴担任,关内奉军及直鲁军悉听指挥。吴暗向田维勤说道:“你攻下南口,我任你为察哈尔都统。”田是靳的旧部,一来不愿打,二来不能打,打来打去,自己的部队今天哗变一团,明天哗变一旅,而国民军愈战愈勇,吴的威风又为之扫地以尽。
田也学得寇英杰打假捷电的方法,谓于某日攻下南口,后来证明不确,吴气得暴跳如雷,盖已自知不惟无可用之兵,亦且无可用之将了。那时湖南告急电一日数至,吴咬紧着牙关打回电:“南口一日不下,则本总司令一日不能南下。”曹命彭寿莘劝吴放弃南口军事,早早回武汉布置湘鄂防务,吴以不愿“功亏一篑”却之。
老实说,奉张视察、绥为其禁脔,因吴自告奋勇,不得已推他主持军事,而奉军观望不前,直军作战无力都是南口久攻不下的缘故。后来吴被迫把南口军事交给奉军及鲁张,奉军第十军军长于珍乃于八月十四日攻下南口,而以旷日持久之故,湘鄂军事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当用兵南口之前,张电吴:“敝部悉听吾兄指挥,我的部队就是你的部队。”南口攻下时吴以主帅资格保举作战出力人一员,对奉军将领意存客气,杜阁根据吴的保单发表了一批叙勋命令,其中最重要者授宗昌为义威上将军,学良加上将衔。不料吴做好不讨好,首由学良来电坚辞,继之以各将领一致璧谢,学良措词尚温婉,各将领则称“本军系奉上将军命令,纪勋、授爵应由上将军查明具报办理”。杜阁弄得没法,只好向他们作揖打拱说道:“明令不便收回,就请你们将就赏收了吧,否则叫我怎样下台!”杜阁为“哀公之政”不待说,吴受了这次苦的经验,才知做人之难,而与人合作尤难。上文一再说过,他对人生的体验常不够,奉张以“上将军”名义统驭其部属,岂可“天有二日”?且宗昌在奉系中仅处于“养子”地位,吴乃授以“上将军”之崇号,无怪乎讨此一场没趣了。
血染汀泗桥
吴以冯为正面敌人,而对南尚居其次,所以南口一日不下他一日不回师。再则吴狃于过去湘鄂之役,估低了革命军的力量,以为黔有袁祖铭,赣有邓如琢,革命军人湘恰恰陷于左右翼包围中,且无海军为江面之掩护,长岳尤不可守,所以他仍在做着“四次征湘”的迷梦。他忽视了今昔形势之不同,过去湘军对吴无作战之决心,因和议错过了一鼓直下武汉的良机,而这次湘军之后尚有养精蓄锐的粤桂军,都抱着“灭此朝食”的勇气。过去吴的部队是基本部队,且北方完全是直系的天下,后路源源接应,而这次吴手下都是些杂牌队伍,能打不能打是一问题,愿打不愿打又是一问题,后方乌烟瘴气尤非往日可比。
七月十日唐军复入长沙,此后唐叶两军即以汨罗江为天然界线,相持达月余之久。吴在长辛店火车中电令李倬章为湘鄂边防总司令,这支兵力不仅不足为叶军后援,叶军在前线苦打,他们在后方捣乱,胜则争功夺地,败则不战先逃。八月十八日革命军下总攻击令,袁祖铭输诚担任左翼,唐任正面沿湘鄂路前进,二十一日克岳州,同时右翼四七军克平江,叶军斗志已失,北军纷纷夺车而逃,羊楼峒、赵李桥、通城、崇阳相继不守,而叶部仅能徒步退却。北军慌乱中不及掘毁铁道,一口气逃到汀泗桥来,闻“吴大帅”到汉才勉强地停住脚步。
二十五日吴抵大智门车站时,闻前方藩篱尽撤,北伐军深入堂奥,陈嘉谟按兵不动,不禁勃然大怒,吓得陈为之屈膝。吴踢了一脚骂道:“去!”
各将领均欲向吴报告军情,吴说:“你们人数有百把,人人向我报告,几天几夜听不完,而革命军已于于然登临黄鹤楼了。我在长辛店时你们的报告哪一件实在?我马上到前线,你们跟着我拼命去!”各将领受了训斥,满腹经纶一个个都拿不出来。
那时汉口是乱糟糟一片恐怖世界,租界堆布了沙包,房租一天天飞涨,汽车、马车、洋车满载箱箧像潮水般涌入租界区来,尤以达官贵人搬家搬得最厉害,行人带着慌乱的脚步,只有租界旅馆商浮着欢乐的笑容。市民争赌东道,十成中有九成九革命军会杀到武汉来,那一分是“吴大帅”的威风尚未完全消灭,也许尚有一丝丝转败为胜之机。
吴一面电调京汉线各军星夜驰援,一面亲率刘玉春的卫队旅于二十七日赴前线督战。又令营务执法总司令赵荣华组织大刀队把守各要口,遇有退缩官兵,一刀一个,人头滚滚,一日之间砍杀团营长九人,逃兵正法者更无其数,才算止住阵脚,展开了汀泗桥的一场血战。
吴自己立于猛烈炮火中,把卫队扫数儿加了上去。那时刘已奉委为第八军长,一般人唤之为吴身边的“赵子龙”。那次战事双方牺牲极大,是革命军讨吴战役中最激烈之一次,倘非革命军前仆后继,也许吴这一套拿手好戏会有与前相同的效果,但吴的命运太坏,他所遇到的是“强中之强”。
前方稍稍稳定成了相持之局,吴车开回鲇鱼套,飞调海军集中待命,并催援军火速开到武昌来。这时有人上车告密:“刘佐龙勾通革命军,汉阳形势不稳。”吴说:“莫造谣,他是我最相信最靠得住的。”
援军迟迟其行,海军不及调度,革命军再来一次比前更猛烈的扩大攻势。吴的赵子龙从前方败退回来,直挺挺跪在地下,满脸淌着热泪荷荷地说道:“我对不住大帅,我的人死了一半子,请大帅把我正法吧!”吴正伏案草拟反攻命令,询知前线兵败如山倒,督战不中用,军令早已不行,溃兵前进无胆量,而背进时人人却都有挟山超海的勇气,向督战队大呼:“杀,杀!把他们杀光了再说!”吴停笔叹了一口气说:“好,你起来。你总算尽了最大的力量了。好,我决定死在武昌,你到前方照料去吧!”他撤回了反攻令,提笔改写死守武汉三镇的计划:(一)任命刘佐龙为湖北省长兼汉阳防守司令,(二)任命刘玉春为武昌城防司令,(三)任命靳云鹗为武、阳、夏警备总司令。吴四顾无可用之将,因而回想到靳倒是一员战将,所以到事机临危时又把他起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