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新华门外达官如云,贵人如雨,阶下囚的曹陡然变为人人拥护人人爱悦的“总统”,请安者不绝,馈遗者亦不绝。曹有蒸电致吴:“鹿君识见过人,深明大义,愿隶麾下,以当前驱。已于本日不动声色,不鸣一枪,复我自由,拘彼元恶,即遣该军师长韩复榘赴汉报告,兄亦派刘中将文亮同往,乞予优待,以示奖借。时至今日,论公论私均无再战之理。鹿君如此倾向,尤应曲全,希电奉方停止军事。兄忧患余生,智尽能索,得脱危疑之境,端资号召之功,庆幸私衷,欲言不尽。”吴批“假电”二字。
奉张怀着满肚皮的鬼胎,怕吴重收覆水,则奉军因郭乱创痛之余,何堪一击再击。吴光明磊落的态度不能不使他深深感动,急电吴云:“鹿等施其挑拨伎俩,吾辈一切举动无不光明磊落……”实则光明磊落是吴而不是他,他却居之不疑。
此时直鲁联军的态度又稍有变更,口口声声“张、吴两帅”,以两姑间之妇自居。吴的部将则一再促吴北上,因十一日段已逃居东交民巷桂乐第大楼,不辞不走,一如过去之徐、黎者然。吴一面令陕刘由陕入甘截断国民军后路,一面电复诸将:“冯军一日不完全缴械,则本总司令一日不能北上。”
十五日国民军退往南口,段回居吉兆胡同,十七日照常办公。自冯、徐、黎更番演串以来,身居白宫者呕尽了闲气,耽尽了惊恐,而继起者“苟有可留之理,决无求去之心”。是日段下令取消齐燮元等通缉令,只过一天复职的瘾,翌日直奉军源源入京,乃匆匆走避天津。
曹亲书“文武吉甫”四字赠吴以酬其“救驾”之功,并跋云:“孔子作《春秋》,拨乱世而致太平。拨乱以武,致治以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刚不柔,布政优优,子玉仁弟兼之矣。锟老于军旅,疏于政治,思维吾人陈力之诫,恝然远行,未尽之责惟吾弟尽之,未竟之志亦惟吾弟竟之。天下至大,责任至重,服天下者不惟其力而惟其心,治天下者不惟其名而惟其实。文王至圣,小心翼翼,桓公九合,失在一矜,吾弟勉乎哉!诗曰:文武吉甫,万邦为宪,敢以此言为吾弟颂。”
曹虽饱尝延庆楼煎荷包蛋的风味,而一旦恢复自由,又未尝不想再尝上文所说“怄气耽惊”的风味。吴急电止之曰:“国事如此,总统不能再干。我已代总统拟好辞职通电。”吴的意思还想走上“护宪轨道”,请颜惠庆复任国务总理代行大总统职权,曹本人无主张,一切以子玉之主张为主张,吴叫他不干,他决不会硬着头皮要唱独角戏,所以写了这一段酸气冲天的东西送给他的“子玉老弟”。
南北两面作战
民九驱张之役以前,湘军正规军仅有一师,师长赵恒惕,旅长宋鹤庚、鲁涤平,团长贺耀祖、刘铏、袁植、叶开鑫、唐生智等。驱张告成后赵以总指挥名义所部扩编为两师,见官加了一级。援鄂失败后引起内争,旅长袁植被杀,宋宣告下野,鲁部退往广东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军。赵把贺、刘、叶、唐擢升为第一至第四师长,是为赵之全盛时代。
四师实力参差不齐,以叶、唐为优,叶驻沅陵兼任湘西善后督办,唐驻衡阳兼任湘南善后督办。因均势之打破,长沙、衡阳间流言纷起,驳驳乎有演成政争之迹象。根据省宪法,省长由省议会票选,倘任期未满不能行使职权时,由内务司长(省宪改厅为司,内务司与现在之民政厅相似)代理,至改选之日为止。赵的任期要到十五年(1926年)十月届满,但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乃提前宣告下野,派唐为内务司长兼代省长职权,以成“揖让”之局。
湘军中主张重演“援鄂”一剧者不乏其人。吴势已成弩末,去之正复易易,去吴而推赵为湘鄂联军总司令,则赵既庆得其所,唐亦乐成其美。乃赵宁失所而不忍乘吴之危,于四月十三日飘然不别而行。
吴得赵离湘的报告,连连跺脚说:“这些都是省宪闹坏了的。”他派人守候江干,想邀赵登岸一商,要派兵援助,那不成问题,现现成成有兵可派。赵的意思却不是这样。第一,不愿同室操戈而引北兵入湘;第二,明知吴是不赞成省宪的人,私交自私交,政见不尽相合,断无向之乞援之理。为避免过汉时一切麻烦,轻车简从,换乘江轮向下游驶去。
唐就代职后发出有电:“赵省长倦勤,迭电攀留,难移高节,用忘谫陋,出任艰巨。环湘邻省,皆务亲善,保境安兵,绝不穷兵,集中精力,专图内治。”他想继承赵的门罗主义,先从统一本省入手。
国民政府命白崇禧、陈铭枢入湘促唐参加革命事业。三月二十五日唐在长沙召集军事会议,叶称疾不到,第二师长刘铏、旅长唐希汴、秘书长萧汝霖、第三师参谋长张雄舆、旅长刘重威等均被捕,且向岳州进兵(叶驻岳州),叶以兵力未集中,乃退入鄂境。吴以湘局发生变化,令卢金山、刘跃龙、宋大霈等严加防范,派江贞舰进泊岳州。唐派欧阳任赴汉疏通,请以岳州为缓冲地带,吴的脾气还是老脾气,对着欧阳提笔写了个“北”字,大声说道:“我本来打算向北用兵,”接着又写了个“南”字,并且画了箭头线说道,“现在要移师南向了。你叫他马上退出长沙,一切还好商量。”
叫唐部退出长沙等于叫国民军自动缴械,吴的办法老是那一套“既不知己又不知彼”的办法。过了几天无动静,吴也派代表到长沙来,问唐能否受吴的任命,唐答以不能:“赵前省长所不肯于的事我也不干。”问白、陈何故入湘,唐谓:“吴有代表赴粤,粤代表来湘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无过虑之必要。”他忽然火性发作,也大声向吴的代表说:“湖南不是好地方,驰骋争雄宜择广大平原,湖南伢子岂是好惹的!吴是赫赫大将,我是区区师长。吴有十万八万人马,我只有步枪二万五千。吴进兵分为中路、左翼、右翼,我的兵力只够集中一路。吴有海军大炮,我什么没有。他用不着派侦探来打听我的虚实了,我把正确情报供给他。他打进长沙,我杀到武汉和他换防,看谁合算?打倒我不过打倒一个区区师长不足为大帅之荣,打倒他就是我一举成名的机会。”此时唐陡然一跃而起,从怀中掏出手枪来晃了一晃,吴的代表大惊失色。唐说:“我不住租界和他一样,倘不幸失败,解决我自己的就是这件东西。”
谈判一天天僵,形势一天天恶,吴的秘书长张其锽屡以“湘事湘人自了”为言。上面说过,吴以善战驰名全国,实则有勇无谋,顾前而不顾后,顾左而不顾右,二次直奉之役其失败即由于此。一九一四年德皇威廉二世以绝世枭雄犯了“东西两面作战”的错误,卒致一败涂地,此理妇孺都知,而吴悍然有所不顾。他既要北上与国民军为敌,又不惜挑动湘省战祸,正犯了“南北两面作战”的危险。
湖南问题是个不可触的问题,竭袁、段之力不能解决湖南,何况二次出山后势成弩末的吴。吴过去亦明此理,所以第一次顿兵衡阳不进,第二次浅尝辄止,虽深恶所谓“省宪”而不敢相逼太甚,可是这次他却违反了常态,这分明是在赌意气,哪里算得用兵之道。吴再起后其声势远不如前,虽拥兵若干万,其中绝少嫡系部队,只收容了些东歪西倒的杂牌队伍,这些队伍叫他们吃饭领饷是在行的,冲锋打仗是他们最头痛的一件事,吴明知无可用之兵,而仍一意孤行,不惜四面树敌,这是吴第二次失败的一大关键。
张屡次规劝吴:“唐的势力不可侮,纵然打下了长沙,打到了衡阳,湘省局部问题将演为南北问题,大帅不可不慎。”但吴狃于过去用兵湘省之迎刃而解,尤以湘鄂之役以最廉代价而有最大收获,他对唐的实力是估计错误了,同时对南北局势的预测整个儿误入迷津。
后来唐下令免叶之职,吴乃于四月二十五日派叶为讨贼联军湖南总司令,贺为湖南省长,贺置之不理,另组护湘军退处常德一带。五月二日叶军攻下长沙。六月唐取消代省长名义,正式加入国民革命军任第八军军长兼中路前敌总指挥,四七两军亦入湘助战,而湘省局部之争提早了北伐军的出发之期,是为民国历史上旧时代之告终,新时代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