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rge Seferis(1900-1971)
1963年获奖作家
我注视着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煤块,这时他出现了。他手里捧着一大盒红头火柴,向我显示着,就像魔术师从邻座那个人的鼻子中拿出一个鸡蛋来似的。他划一根火柴,点燃那只盒子,让巨大的火焰把他遮蔽起来,然后站到我跟前。我还记得他那赧然的微笑和玻璃般的眼睛。大街上有只绞弦琴在反复演奏着同一支曲子。我不知怎样描写他的穿着,不过他始终叫我想起一株紫色的柏树。他的手臂渐渐从他那绷紧的身躯展开,形成一个十字。哪儿来的这么多鸟呢?好像是他把它们藏在他的两腋下似的。它们笨拙地、疯狂地、猛烈地飞着,扇打着那个小小房间的墙壁,扇打着窗玻璃,然后伏在地板上,仿佛受伤了。我逐渐意识到我的脚边有一种温暖的柔毛和脉搏跳动的感觉。我凝望着他,感到浑身发热,像一股暖流在通过似的。当他最后举起手臂、合拢手掌时,他猛地一跳,似乎一只手表中的发条在我面前绷断了。他敲打天花板,使它与铜钹声相应和,然后伸出右臂,抓住灯上的电线轻轻移动,放松;接着便以周围的黑暗作陪衬,用他那八英尺高的身影描写起来。那情景弄得我头晕眼花,以致我用双手把脸捂住,并努力眨着眼想把黑暗排除。那时绞弦琴还在街头反复演奏着同一支曲,但忽然停顿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冷风袭击着我,我感到两腿发麻。此刻我还听到一支横笛低缓轻柔的声音,随即又是一阵沉重而有规律的敲打。我睁开双眼,又看见他踮着脚尖站在房中央一个水晶般透亮的圈子里,嘴里含一支奇异的绿色横笛,十指在笛孔上弹跳,仿佛那是几千个指头似的。如今那些鸟一只只挨次活了过来,一一站起,彼此穿插,形成一支如我张开双臂那么宽的队列,穿过那个开着的窗户进入夜雾。当最后的振翅声业已消失,只留下一点令人发闷的狩猎气味时,我决心正面看看他。但是他的脸不见了:在那个紫色的似乎没有脑袋和身子上方,他在玩着一只金色的面具,那是在迈锡尼墓地上发现的那种面具,带有垂到喉头的尖尖胡子。我试着站起身来,但是在我几乎还没有开始动作之前,一种如洪水泛滥的音响,像许多罐鼓在一支葬曲中崩塌了似的,使我立地生根般呆住了。那是面具。他的脸又像我原来看见的那样出现了。那眼神,那微笑,以及这才头一次注意到的某种东西:那苍白的皮肤从两绺黑色鬈发处垂挂着,好像是这些鬓发把它别在鬓上似的。他试着要跳起来,但已丧失了原先那样的敏捷性。我想他甚至被一本偶尔掉下的书绊了一跤,结果一条腿跪下了。这一来我便能仔细地观察他。我看见他皮肤上的毛孔在渗出微小的汗珠。某种像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支配着我。我努力要弄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神会显得如此奇怪。他闭住它们,开始站起身来,但显然那是极端困难的,因为他似乎使尽了浑身力气也没能动一动。他如今即使换了另一个膝头也照样跪在那里。他那白皮肤显得这样黯淡,黄黄的如象牙一般,而那头黑发也是枯索索的,没有一点生气了。虽然我是在目击一场痛苦的挣扎,我仍然觉自己好一些了,我已经取得了某种胜利。
我还没喘过气来,便看见他挺挺地躺倒了,扎进了画在我的地毯上的一个绿色宝塔里。
(李野光译)
成人
从那以后我看见了许多景致:远远延展到天边的绿色平原,人和种子,在一片有极大诱惑力的潮湿地里;悬铃木和枞树;波光粼粼的湖泊和由于失掉了声音而变得神圣的天鹅——这景色,当我的任性伙伴,那位巡游表演者吹响那支磨损了他的嘴唇并以其凄厉音调摧毁了我计划建筑的一切如洁利科地方的那支喇叭的长长的号角时,便展开了。我在一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看到一幅古画,一大群人在赞赏它。它显示着拉撒鲁的升腾。我不去回想画中的基督或拉撒鲁。仅仅记得在一个角落里当某人仔细地注视着那个奇迹时他脸上表现的厌恶之情。他在努力用他那块包在头上的大布保护自己的呼吸。这位“文艺复兴”的绅士教育我不要对“基督再临”抱什么希望……
他们告诉我们当你服从时便会胜利。
我们服从了并且找到了废墟。
他们告诉我们当你爱时便会胜利。
我们爱了并且找到废墟。
他们告诉我们,当你委弃自己的生活时便会胜利。
我们委弃了我们的生活,并且找到了废墟。
我们找到了废墟。如今既然我们已一无所有,便只有重新发现我们的生活。我设想谁要是重新发现了生活,尽管有那么多的报纸,那么多的情感,那么多的辩论和那么多的教导,他将仍是一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有一个稍稍倔强些的记忆罢了。我们自己还不禁要回忆我们所付出的代价呢。他只会记起他从自己的每一项捐献中所获得的东西。一堆火光能记住什么呢?它稍一记不住它所需要记的东西,它就熄灭;如果它记得比需要记忆的稍多一点,它也会熄灭。要是它燃烧时能教我们正确地记忆,那就好了。我快要结束了,要是有别的人能够在我结束的地方开始,那多好啊!有些时候我有这样的印象,好像我已到了极限,一切都已安排好,随时可以协调地合唱。机器可以随时开始转动。我甚至想象它已经在动,活泼地,像个出乎意料新颖的东西。但是还有别的什么:一种极微小的障碍,一粒沙,愈来愈小,可是并不完全消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怎么做。有时那个障碍在我看来像是乐队某个音响中的一颗泪珠。我时常想,如果他们要把我活活烧毁,那么在这个固执的时刻我是怎么也不会投降的。
谁会帮助我们呢?有一次,那时我还是一名海员,一个六月的下午,我发现自己独自在一个岛上,在阳光中,成了一个跛子。一阵宜人的来自西北的季风将缕缕情思送上我的心头;就在那时候一位穿着透明得肌肤毕现的衣服、苗条得像只瞪羚的少妇,以及一个在几步之外默默地凝望着她的眼睛的男人,他们走过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下。他们讲一种我所不懂的语言。不过他们的话并不重要,而他们彼此交换的一动不动的眼色,似乎使得他们的眼睛都瞎了。我常常想起他们,因为他们是我唯一见过的、没有那种在别的地方处处见到的贪婪或者急促神态的人,那种神态把人们划分为不是狼群便是羊群。同一天在岛上一个小教堂里我再次遇到他们(这种教堂你会偶然进去并且一出来它就不复存在了)。他们彼此仍然保持同样的距离;不过后来他们靠拢和抱吻起来。那个女人成了一个模糊的形象,接着便消失了,尽管她本来就那么娇小。我暗想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脱这尘世罗网的呢……
如今是我走的时候了。我认识一株张盖在海边的松树。每到正午它为疲倦的人提供一片如我们的生命那么长的荫凉,到晚上凉风穿过松针奏起一支奇异的歌曲,犹如那些在开始再次成为血肉之躯时便废除了死亡的灵魂那样。我曾经在那棵大树底下醒着度过了一夜。天亮时我便感到那么清新,仿佛他们刚刚把我从采石场雕刻出来似的。
啊,要是一个人能够至少像那样活着就好了——不过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
1932年6月5日,伦敦
(李野光译)
星期五
从那以后有过多少次,一个女人经过我的面前,她只剩下头发、眼睛以及乳房,再没有别的——美人鱼在海中游历——而清风像蔚蓝色的血液在它们之间循环流动。
(李野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