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何妁言只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强的别过头,便看到穆璟霖红着眼眶,喜忧参半的陪在床头。
“璟霖……”何妁言开了口,声音很是嘶哑。
“你醒了。”穆璟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的眼眸紧紧地围绕着何妁言,神色温柔。
“我做了个梦。”何妁言的声音很轻很柔,语气里难掩失落。以手掩面,身子轻轻发颤,“我梦到了他。”
“他?岳父?”穆璟霖紧锁眉头。
“嗯。”何妁言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沉声道,“我梦到六年前在法院门口,我梦到他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梦到跟当年一样的场景——可是这一次,我却读懂了他当时的眼神!我开始体会原来他当时是多么的难过与不舍,他当时……是要有多绝望,才会有那样的眼神和神情。我看到漫天而飞的现钞,我看到那股血溅得老高老高,我看到他死不瞑目的看着我,而我……”
“好了阿言,都过去了。岳父他会原谅你的。”穆璟霖试图去搂过何妁言。
“可是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何妁言厉声道,眼眸里满是清冷和悔恨。
“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我的生命是踏着我父亲的鲜血一路走过来的,可是我却鄙夷唾弃了他六年!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我这六年从来都不愿意去看他一眼,我怪了他六年啊!我怎么可以……这么过份!”
“阿言,你别激动。你的身体——”穆璟霖脱口而出,眉宇间尽是担忧。
“哼,我怎么能不激动!他那么那么的爱着我们,我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他啊!”何妁言的眼睛空洞而又绝望,清冷的泪滴源源不断的涌出。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不去看他,就可以证明当初是他错了。可是到了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言,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医生说你——”穆璟霖搂过何妁言,柔声道。
“说我什么?”
何妁言盯着穆璟霖,等待着他的下文。
穆璟霖舔了舔唇角,目光灼灼,直直的落在她惨淡寂寞的脸上。
“你怀孕了。”
什么?怀孕!
“你,你再说一遍。”何妁言难以置信。
“医生说你怀孕了,所以刚刚才会一时激动晕了过去。”穆璟霖专注的凝视着她,声音温暖如月。
‘轰’的一声,何妁言脑子一片空白。她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小腹,这儿有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和她血脉相连却晚来了六年的生命!
那一刹那间,什么思绪都涌了上来。
惊讶,欢喜,抵触……以及害怕。
那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让她得知?
两个人之间忽然就这么沉默了起来,何妁言靠在床头,久久不语。
天安静,人安静。
静谧的可怕。
“什么时候的事?”何妁言的声音一下子没了起伏,她闭上眼睛轻声问到。
“医生说,怀孕差不多有四十来天了。”
“是吗?为什么他要在这种情况下来到我的身边。”何妁言微微一笑,苦了嘴角,“我本来是应该开心的,我的孩子他回来了。可是璟霖,我现在一点都不开心。我连怎么做别人子女都不会,我怎么可能——怎么有能力去照顾自己的孩子。”
“阿言,永远都不要说这种话,永远都不要妄自菲薄。”穆璟霖以几乎灼伤人的热度盯着何妁言,眼眸里满是宠呵,“孩子他听得见的,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妈妈想要放弃他,他会难过的。”
何妁言看着穆璟霖,如同溺水之人望着救命稻草一般。她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试图希望他能带给自己救赎。
是的,上天入地,也只有他才能救得了她了。
“就像岳父大人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一样,你也不应该放弃自己的孩子。”
“正是因为你没有做好别人的女儿,所以老天爷才会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当好一个母亲。你要相信,这才是岳父大人对你的期盼。”
——是吗?他会希望看到我今天这副模样?
“阿言,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这一次,无论发什了什么事情,我都要守护在你身边。”穆璟霖的身体微微发颤,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冬天。
——我真的可以做好吗?真的可以不让他失望?真的可以坦然接受这个孩子?
那一刻,何妁言忽然想起了何韦肖离开那天晚上所说的话,他说‘我的小言是世界上最骄傲的小公主。’他想看着自己长大,看着自己结婚,看着自己得到幸福,他说她想陪伴她走完以后的路。可是这些,他永永远远也看不到了。
“我的小言是世界上最骄傲的小公主,是最耀眼的星光。爸爸真的好想看着小言长大,看着小言结婚。小言穿上婚纱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爸爸想着,仿佛就能看到,看到有个人,代替爸爸,陪小言走完接下来的路。然后他,代替爸爸,去爱护小言,疼爱小言。爸爸甚至看到他把钻戒戴在小言的无名指上,看到他亲吻你的脸颊,对着宾客,对着小言,对着神父宣誓……看到小妹抢到了小言的花,抱着花,咯咯地笑……小言,爸爸真的好想好想陪着你走完以后的路。”
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自私而又固执的认为……其实你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邱先生呢?”何妁言红着眼,鼻音很浓。
“他在门口,执意不肯进来。”
“扶我去见他。”何妁言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穆璟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将她视若珍宝。
彼时傍晚五六点钟的样子,太阳下山很早,整座院子笼罩在漆黑阴凉的冷漠当中。邱洪兴站在门口,无悲无喜。
他已经站在那儿一个下午了。
“邱先生。”何妁言望着眼前伛偻着背,神色悲凉的邱洪兴,泯了泯嘴角,终究是开了口。从刚刚下床经过大厅,再走到门口,她几乎是整个人靠在穆璟霖身上的。不知道为什么从她醒过来开始,整个人一丝力气都被抽干,脚步是软绵绵的。
出来的时候,她往身上套了件外套。
孕妇是吹不得风的。
“邱先生,你该回去了。”何妁言开口,声音一如往常一般清冷。
“对,对不起……”邱洪兴的眼睛锁在何妁言的肚子上,刚刚穆家上下仆人欢呼雀跃的声音还萦绕在耳旁,他差一点又要犯错了呢!如果不是他的话刺激到了何妁言,她也不会晕倒的。
“对不起,我会找时间开个记者招待会,我会跟大家澄清当年的事情……当年我为了名誉,踏着韦肖的鲜血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即便我拥有了声誉和望重的德高。”
“因为我曾经失去了自己的良知。”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这个秘密会被我烂在肚子里,然后跟着我一起踏进棺材,可是兜兜转转我还是躲不过命运。”
“我不是没有机会站出来澄清,每次面对着媒体面对着闪光灯我都差一点脱口而出。可是话到了嘴边,我还是舍不得我所拥有的一切。”
“其实我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好人,每个人尊我敬我佩我。却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是多么的卑劣,多么的肮脏,多么的不堪……”
“我会跟大家说清楚,我会给大家一个解释。这一次,哪怕我身败名裂了,我也要让自己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的正视着自己,我也想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
“邱先生!”何妁言厉声打断道,“请别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安在你丑恶的面容下!我不怪罪你但我也不会原谅你!因为这样太不值了。”
“你来这一趟无非是想得到我的谅解,好让你在下半辈子可以安然自得理所应当的度过。可是——我并不觉得你哪里值得原谅。因为你的一不小心,因为你的我不是故意,就害的我们全家支离破碎成今天这副模样。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回去吧!”
“那我该怎么做,我怎么做你才肯原来我?”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我,我是真心想要道歉的!”邱洪兴近乎哀求。
“不需要了。”何妁言倒吸了口气,仰着头固执的朝天空看去。她不能哭呢,她现在是别人的妈妈了,不能随便动不动就哭鼻子,哭多了以后宝宝生下来就不漂亮了。
“我是认真的!”以为何妁言怀疑自己的真诚,邱洪兴赶忙说到。
“邱先生,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所在乎的名誉地位,在我爹地心目中,弃之如敝履,这也是你为什么永远及不上他十分之一的原因。”
何妁言这话说的很恶毒,她一字一句顿道,确定每个字都毫不遗漏地落进邱洪兴的耳朵。果然,在何妁言话音落下的时候,邱洪兴身形微微一顿,反复低喃着何妁言的话,他的精神有些恍惚,面色很难看,身形在黑暗的笼罩下显得异常渺小而又卑微。
何妁言说得对,他永远都及不上何韦肖的十分之一。因为和一个死去的人相比,做再多、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死者已逝,他只想要一方净土,身后的名利又有什么用?
况且……何妁言始终认为,何韦肖想要看到的,不是什么名声,而是她和妁之过的安好……
邱洪兴看着面色平静毫无波澜的何妁言,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一趟来是个错误。眼前这个女孩,跟当年的韦肖一样,他们眼里所流露出来的澄澈与净明,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呵!
邱洪兴顿了顿身形,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他的背影被灯光拉的很长,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十岁,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和何韦肖的差距。他永远也比不上那个人,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