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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数天的雪,终究在何妁言苏醒前,停了下来。这就是自然规律,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不停的往返、轮回。冬天过去了,便就是过去了,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留下什么——就连那场以为会下到世界末日的大雪,也终究会被春天的第一缕曙光给融化掉。最后终究会剩些什么?又会带走些什么?
春天来了。
“阿言,”穆璟霖握着何妁言冰冷的双手,低喃到,“春天来了。阿言。”
是啊,春天来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还能过去吗?
那伤痛呢?记忆呢?当初带来的绝望呢?她对乜羲的恨呢?她对璟霖的爱呢?
又会剩下些什么,带走些什么?
这个冬天,很长,很冷。
带走的,又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寒冷季节呢?
“哇——”
医院的妇产科迎来了春天的第一位新生婴儿,小婴儿睁开迷糊的眼睛,注视着这个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哇哇大哭了起来。这个小婴儿上辈子一定是男高音,从他出生的那一刻便开始哇哇大哭,用他嘹亮的嗓音在演奏他出生的喜悦。那一夜,他的哭声传遍了整个医院。
是为了宣泄对这个世界的不满?是为了宣告整个医院的人,他出来了?
更像是为了告诉某人——用自己的哭声告诉某人——他是个婴儿。
是的,婴儿啊!曾经她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宝宝。
等穆璟霖从开水房回来,看到的便是坐在床头的何妁言。
水瓶顺势跌落到地上,溅出了四分五裂的碎片和开水。
而穆璟霖的视线,却只是系在床上的那个人身上,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怕自己一眨眼,她又会躺了回去。
“是男孩还是女孩?”何妁言问出了毫无逻辑的话。
穆璟霖知道,她是指妇产科的那个小婴儿。
“我不知道。”穆璟霖诚实地回答。
“他一定很可爱。”何妁言轻声道。
穆璟霖的心,被何妁言的话刺得生疼。他快步上前,一把将何妁言抱在怀里。
“别这样,阿言,求你……别这样。”
“孩子一定很可爱——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知道的人一定会被何妁言不着边际、不合逻辑的话给懵到的。因为她没有说明,她故事里的主角,她问的那个孩子——是她的孩子,还是病房外面的孩子?
“阿言!”穆璟霖将何妁言紧紧搂住,想要将她的绝望与不安,全都揉碎在自己怀里,想用他的怀抱带走她的伤心、难过与煎熬。
“雪停了吗?”何妁言一动不动,任由穆璟霖抱着她,就像是商店橱窗里摆放的,好看但是没有生气的布娃娃。
“嗯。”穆璟霖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太阳出来过了吗?”
“嗯。”
“这么说,春天来了?”
“嗯。”
“这么说,雪化了!”
这一次,何妁言没有再等待穆璟霖的回答,便继续低喃起来,“是啊,雪都化了,那也就意味着,我是真的失去他了。”
穆璟霖的身体微微颤抖,“对不起!阿言对不起!对不起!”
“你说什么呢?”何妁言转过头,天真而又无邪的望着眼前的人,平静的语气说着仿佛‘中午吃了什么’。她亲启薄唇,“你在说什么丫?孩子都死了呢!”
“阿言,别这样好吗?求你别这样!”穆璟霖痛苦的吼道。
“你还没见过他吧。”何妁言抓起穆璟霖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这个动作在当初她得知自己有了宝宝之后便一直很想做的动作,她想告诉宝宝,这只手的主人便是他的爸爸,“你看,孩子就在这里”。就好像孩子根本没有失去,一直在她的肚子里。
穆璟霖双手握拳,埋下脸,没有言语,金扇子一般地睫毛微微颤动,却终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感受到了吗?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何妁言的目光徒然变得恶毒而又幽怨,如果可以,她想用自己的眼神来告诉眼前的人,她有多么的怨恨,多么的伤心,多么的失望。她想告诉他,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
千疮百孔,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包括他的爱。
穆璟霖没有说话。
“既然什么都感受不到,那你就走吧。”何妁言放开穆璟霖的手,闭上眼,靠在床头,不再去看他,“你可以走了。”
“我感受到了。”穆璟霖喑哑着嗓音——带着浓浓的厚重感,“我感受到了,真的。”
何妁言的睫毛微微抖动,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我感受到了你的绝望,我感受到了你的怨恨,你的苦你的伤,我都感受到了。”穆璟霖自嘲的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怨我,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是我的错,我不该。”
“我不该,我不该在得知你有宝宝的时候,仓惶的逃走;我不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选择逃避;我不该在你最虚弱,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出现在你身边。”穆璟霖的心,被自己的说的话揪的生疼,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就像是把匕首般,一刀一刀地刺进了自己的心窝。
“一直以来,对于你,我总是患得患失。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怕,很怕有一天我一觉醒来你就告诉我,你不喜欢我;我一直都是个骄傲的人,无论是面对任何事,任何人——除了你,我都是那么的骄傲。可是后来,你出现了,你的出现让我措手不及,我怕我的骄傲会伤害到你,于是我开始学着拔掉我身上的刺,一根根的拔掉。可是我还没有拔完它,我就伤害到你了,害的你,伤痕累累的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我突然间明白,我错了。”
“我一直都在怕,包括当你告诉我你有宝宝的时候,我怕你会怪我,怨恨我,所以我才会狼狈而又仓惶的选择逃避。可是当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我怎么可以……把我深深在乎的人一个人丢下。可是,我终是没有勇气回过头面对你,我怕我一回头,便会看到你怨恨和冷漠的眼神……”
“我不该……”
穆璟霖的话戛然而止,他的视线停留在何妁言脸庞那滴晶莹的泪珠上。
“我不该的。”
我不该让你流泪。
穆璟霖伸出手,想要拭去何妁言眼角的泪珠,看着近在眼前这双修长而又白皙的手,何妁言倔强的别过了头。
穆璟霖的手,讪讪地停留在半空,空气里,甚至连她曾停留过的余温都没有留下。
虽然是早春,外面的天气仍是刺骨钻心,病房里24小时开着的空调,发出‘呼呼’的吹气声,除此之外,病房里再也没有一丝响声,就像童话故事里两个被施展了魔咒的王子和公主。
咒语就是:我们都是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
如果真的是童话,那该有多好啊!因为童话里,王子和公主总是会在一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结局永远都是幸福的。可是他们呢?他们会幸福吗?
“他只有两个月。”何妁言的眼角渐渐湿润。
“两个月,孩子都没有成型。”
“你都还没有见过他。”
“虽然从一开始,我都还没有想过要留下这个孩子,我知道,他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不是通过我自己的双手,将他送走。”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那样的情况下,失去他。”
“我很难过。”
“就像有人将我的心浸泡在盐水中,浸泡了无数个白天,无数个黑夜,那种难受的让人窒息的感觉……”自从没了宝宝后,她的身体便大不如前,才说几句话,意识就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多气你吗?我生气你总是这样,一次次的逃避,把问题留给我一个人承担。我不介意你的骄傲,我只是介意每一次当我独自一人面对苦难的时候,你没有在我身边。”何妁言的声音开始渐渐的低弱。
“这句话,从上次我撕掉通知书的时候,便想告诉你了。”何妁言不知道,自己竟无意识的靠在了穆璟霖的肩膀上。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好妈妈,因为我曾经,没有保护好我的孩子……”
伴着眼角残留的泪珠,何妁言低喃的进入了梦想。
是的,她睡着了。或许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会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就连她自己在那个时候也没能明白,还只当是自己失去宝宝后伤心、劳累过度,才会睡着的。
很多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年的以后,当她再一次有了宝宝,再一次躺在医院加护病房的时候,望着身旁酷似自己丈夫脸庞的小婴儿时,她突然间明白,当初会睡着,只是因为在她的心目中,那个人,一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一直一直都住在她的心里。
她会在那种情况下睡着,只是因为对方是他;只是因为他曾经许下了一个天堂给自己;只是因为,无论再怎么样,她也恨不起他;只是因为,那件事情对她带来的伤害,终是敌不过内心对他的牵绊。
很多事情,总是在百转千回间,恍然大悟了起来。
只是这件事情,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的。
病房里,望着熟睡在自己身旁的何妁言,穆璟霖的脸上充满了疼惜,他伸出左手,无意识的抚摸着何妁言苍白的脸庞。在这漫长而又寒冷的夜晚,面对着窗外无边无尽的黑暗,望着眼前绝望地没有一丝活力的何妁言,低喃:“阿言,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求你……不要离开。”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不要那个孩子。
如果你知道,我那天的离开,是为了给他布置婴儿房;
如果你知道,我那天的离开,是为了给他打造他的王国;
如果你知道,我那天的离开,是为了去学习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如果你知道,我那天让你去医院,只是为了让你去做定期检查;
如果你知道,我对他的爱,并不亚于你……
黑夜没入了海天一线,在它的另一端,初升的太阳渐渐吞并了黑暗,照亮了整个海面。
而当阳光照射进何妁言所处的病房时,你会发现,空荡荡的病房里,除了雪白的床单上,那条银白色被唤作‘言’的项链外,便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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