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读过钱钟书的《围城》之后,知道了借书是爱情的开始的说法,因为一借一还就有了两次名正言顺的接触机会,赞叹老先生的洞察力。那时我也正是那么做的,以一个混沌未开的小男孩形象频繁出入陈渔家。偶尔也找其它借口,比如老师布置了作文,我就找陈渔帮我指导,她总是给我冲上一杯麦乳精坐在我旁边耐心地给我讲。麦乳精带着细腻的泡沫旋转,温热的奶香味顿时弥漫四周,我也有幸福的眩晕感,那简直是我的黄金岁月。陈渔的声音像清脆的风铃,还有身体和头发上干净的香气。我偷偷瞥她一眼,细白的皮肤和弯弯的睫毛简直快让我的心跳出来。后来我在大街上总能看到她的影子,这个女孩的眼睛,那个女孩的微笑,忽然就在喧嚣的闹市中有了恍惚的感觉。当然,这是后话了。
陈渔曾给我开过一个长长的书单,那是她让我帮她借的书,都是那个年代流行的经典,我清楚的记得有《牛虻》、《简爱》、《刀锋》、《红字》,也有《青春之歌》、《青春万岁》、《家》等等,现在这份书单还放在我的书房里,划着红线的,是我已经借过她的书。现在这些书我已经全部读完了,那时我并不感兴趣,偷出来后径直拿给她,她还给我之后趁拿新书的时候又悄悄的放回去。但我始终无法解释的喜欢书页中若有若无的墨香,喜欢快速翻动书页,让那独特的味道扑面而来。
陈渔总对我说,要想提高我的作文水平,必须多读多写,我满口答应下来,转过头又忘个一干二净。我总是临时抱佛脚,要写作文时就跑到陈渔家软磨硬缠。记得有一次老师让我们写人物,我拿着作文本到陈渔家,阿姨说她不在,让我等等,我晃进她的房间,看到书桌上放着一个作文本,我随手翻了翻,许多句子,甚至整段都被红笔在下面划过,那是老师认为漂亮的句子,文章后的评语经常是“好!有文采!”“语句流畅,文笔生动”等等之类的溢美之词。作文最后一篇是刚刚写的《我的爷爷》,我看后高兴不已,心想这不就是写人物的吗?于是不假思索的全文照抄下来,然后心满意足的回家。
作文交上去后我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周后,又是作文课,老师讲评上周作文,最后说要念篇范文,说着,还有意无意向正在交头接耳的我瞥了一眼,我向来是不畏惧这种在我看来是挑衅的眼神的,毫不客气的回敬她。但听她说道:“我们今天来欣赏郭冲的作文,这篇作文文笔流畅,情感真挚,细节也很生动……”,我以为我听错了,要么就是她在故意调侃我,许多同学向我投来异样的眼神,大壮和几个调皮的同学向我挤眉弄眼。我感到芒刺在背,竟然有些不自在,我为我的不自在又有些厌恶,转眼一想,我未来的媳妇写得不就等于我写的吗?她的爷爷不就是我的爷爷吗?有什么不好意思?应该骄傲才对,于是挺起胸脯,向各种眼光一一回敬。
语文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她总是耐心又稍显啰嗦的训诫我应该怎样怎样,不应怎样怎样。我上课睡觉她也不像别的老师那样气急败坏的用指节敲击桌子,而是走到我跟前大声的讲课,让我不能安然入睡。我不喜欢她,但她慈祥的眼神总能让我的言行有所收敛。老实说,我从没认真听过哪个老师的任何一节课,但这堂课我却安静得像只兔子。我从没注意过王老师的嗓子如此富有磁性,抑扬顿挫的声音像一碗热汤,熨贴又回味无穷。班里静极了,连大壮也扬着脖子凝神细听,我也被吸引进去,既骄傲得意,又有些害羞,我几乎忘了我是抄陈渔的了。
“我总觉得爷爷没有离开我们,他常出现在我们的身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因为我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爷爷的血。我是他另一种形式的延续。”老师念完了作文,微笑着合上我的作文本,我觉得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句子,正回味时,教室里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又一次看向我,只不过这次更多的是赞许和敬意。
接下来各自讨论作文的时间里,老师走到我跟前,笑眯眯的问我“你有没有写过小说?”我竟鬼使神差的点了下头,天知道!那时我什么书都不看的何谈写?!但我却很肯定的点了下头,真是鬼迷心窍!幸好,王老师并没有再问什么别的。老师走后,同桌小艾目光灼灼的问我借作文“学习学习”。小艾是语文课代表,平时都不正眼看我们,下巴撅得能挂书包,今天却一改常态,换上只有老师能看到的笑脸。我刚想把本子扔给她,忽然想到她或许会翻看前面的作文,就说“我觉得这篇作文写得一般,没发挥出水平,下次再看吧。”小艾悻悻的缩回了手。
从那堂课开始,我忽然觉得写东西是如此有趣而且有意义的事情,我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沉睡着惊人的天赋,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东西。
我的兴趣来得如此突然而又猛烈,以至于上课也不再打瞌睡和瞎闹了,我会把课外书压在课本下,安静的、如饥似渴的阅读,我之所以如此隐蔽只是不想让老师轻易发现而打断我而已。我有一个精致的硬皮本子,把我读到的好句子、好文章,乃至某人说的一句我认为有价值的话,都认真记下来,我一下子变得如此用功,不仅同学们惊奇,甚至连我自己也惊诧自己还有如此用功的一面,这要换在以前我肯定不屑于这样努力,我曾经认为用功只不过是脑子笨的一种表现而已,如果别人称赞我用功我会认为是对我的侮辱,但现在完全不同了,我甚至会痛惜以前逝去的时光。
不光读,我还开始写。我买了一个精致的本子,随时在上面写些什么,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以及对某些人的看法和想法等等,慢慢的,我感到了自己的进步,连陈渔也夸奖我有了明显的改变,并且因为我的阅读比她的广一些,有时还能在她惊异的眼神中,得意又卖弄的给她讲些东西。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当一名作家的梦想,但我越努力发现自己越差得远,不仅没有一步步接近,还越来越远了,直到认识到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夜里的时候,看着窗外游走的月亮,有时忽然想到如果将来那一天,能娶了陈渔和她坐在轻纱一样的月光中读书,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嘴边挂着口涎,常常想的不能自拔,非要搜肠刮肚吟出几句诗来。这在以前,是做梦也不可能出现的事情,而如今,我多愁善感的一面被发掘了出来,并且像井喷一样凶猛,不可遏止。
后来,我的作文总是被王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甚至几个班轮流念,开始是几句,几个自然段,后来发展到整篇。每次作文课是我最得意的时候,如果人有尾巴,我肯定会翘得老高。王老师对我的态度也渐渐严厉起来,估计出于对我的器重和希冀,而且,似乎驯服全年级最调皮的学生让她明显信心暴涨。
我的语文水平突飞猛进,已经明显拉开同龄人一个档次,并且偶尔能蹦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每有这样的文章,我总是以讨教为借口让陈渔看,不动声色地看她眼神变化。初中毕业时,我已经小有名气,在几个不同级别的作文比赛中获了几次奖,我的几个本子也写满了龙飞凤舞的字,平时就大模大样的摊在那里,谁都可以看。
但是让我丧气的是,陈渔仍然把我当孩子看待,一方面因为她在我面前一直是姐姐的作派,另一方面,虽然我也在成长,但似乎她长得更快,我和她始终有半个头的差距。
时光就这么箭一样逝去,不知为什么,年轻时的光阴总是那么快,转眼间,我们都高三了,训练以及读书都被暂时搁置,我们都更加用功的读书,为搏未来一个前程。
那一年,陈渔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北方一所知名大学,引起整个大院的轰动,陈渔的妈妈笑得几天没合拢嘴,人们真心或假意的称赞她生了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好女儿,陈渔却几天没见到。我因为严重的偏科,虽然语文分数很高,但终究还是落榜了。
在一个燥热难耐的夏日午后,我在学校大门口的水泥柱上看到了醒目的红榜,众多名字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张红纸上,陈渔一个人的名字用淋漓的墨汁写在单独的一张上,前面是“全县文科第一名”的响亮头衔,显得张扬又孤独。我久久盯着这张红榜,读得很艰难,仿佛是我所不认识的文字,陈渔的名字显得遥远而又陌生。
我忽然不敢去面对她,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以前无论多么窘迫都不觉得尴尬,都能嬉皮笑脸的凑过去,但现在忽然觉得我们其实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倒是她少有的主动来找我,拎着许多学习资料说,我已经整理好了,你拿去吧。
我谢过她,问她为什么要考到那么远的地方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这里太熟悉了吧?每棵树,每朵花,每个人,每条路都那么熟悉。我想出去看一看。
陈渔坐在午后的阳光里,明亮的光线把她分割成明暗的两块。
我看着她隐在黑暗中的脸,那逝去已久的落寞神情又重回脸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一直沉默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渔吁了口气,轻声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了。那么,再见吧!
陈渔走的时候我没有送,我暗下决心要和她在北方那所著名大学里相见。但结局并不意外,我由于偏科,底子也薄,挣扎了一个学期后,终于像一块由高空坠下的玻璃,破碎得无法收拾。但我内心深处总有一点希望和不甘。再次高考之后,我半年没出过家门,年底的一天,我清早出门,到了很远的一家理发店理了极短的寸头,然后在街上的征兵点报了名。回来告诉父母,父亲紧皱着眉不说话,瘦小的母亲不停的哭。
临出发的前几天,陈渔回来了,带着她新交的男朋友,据说是毕业就要结婚了,我从窗后看着他们一脸幸福大包小包地走进院子。我吃惊的发现,她的男友竟是当年那个蹬山地车的小伙子,我的心里仿佛有扇门轰然关闭,一些我也说不清楚的东西破碎坍塌,耳膜嗡嗡作响。
几天后,我悄无声息的登上了开往远方部队的列车。又几年后,我因为工作成绩突出,且又有写作才能,被提了干。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乡,“终于有时间解决个人问题了”母亲和朋友们都众口一词的对我这么说。我想,我是有时间了吧。
不久我就结了婚,一切出奇的顺利,一个熟人向我介绍了一个姑娘,相处一段时间后彼此都没有异议,就向单位请了半天假去民政局登了记。
婚宴上人声喧嚣,大家都说我们很合适,我和宾客们觥筹交错、放声大笑,那天我喝了很多很多,朦胧中,穿着鲜红缎面旗袍的新娘笑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