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成了名作家,但我发现这和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出门还是坐公车,遇到漂亮的姑娘希望别人认出自己,是自己的粉丝,可希望每每落空,抽烟的档次仍然徘徊在十元,所不同的是,多了一沓子名片,上书郭冲(作家)的字样,还有就是我和老婆的纷争更多了起来,她总是怒气冲冲的抱怨我的成捆的书占据了太多空间,冲他们踢踢打打。为了消除老婆的怒气,我承担了更多的家务,现在我已做得一手好菜,衣服上总有消不去的油烟气。
在书房的时候,我则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好,如同一个微服私访的皇上终于霸气外露、显出真身,可以对笔下人物肆意杀伐。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写写少年时的故事,感觉那就像一颗坚硬的水果糖,很多年后回忆起来,口腔里还会不由自主分泌口水,牙齿上仍有坚硬的记忆。有个号称读过我所有作品的记者问我是如何走上文学之路的。我看着他煞有介事的脸想起了中学时那位对我非常严厉的语文老师,手心有点出汗。
夜里的时候,回想白天的采访,我承认自己说了假话,这不能怪我,每次遇到别人郑重其事的时候我总禁不住想撒谎,如同孩子听到嘘声会有条件反射一样。现在面对四壁黑黢黢的图书,我再问自己这个问题,头脑中就会浮现一个女孩微笑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像在云雾中穿梭的月亮。面对她的时候我就又变成了一个成天穿着松垮垮哥哥淘汰下来的衣服的鼻涕男孩。时间又重回那个躁动不安的年岁。
我曾竭力改变这种小屁孩的形象,有一次特意剪了头,穿着干净在她面前出现,却被她因为裤子上的破洞笑个不停。
她就是这么一个爱笑的人,经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时用手背擦着眼睛,好像已经笑出了眼泪。她这么笑我,我也不生气,还莫名觉得自己很有趣,呲着牙陪她笑。
那时我的衣服总是破,开始是不小心弄破,后来就成完全有意了。原因是有一次我去给她送书,她看到我衣服破了要我脱下来,换上他爸的衣服,给我补衣服。那时我们都上初二了,当然会很不好意思,但由于她练跨栏,是校队的明星,高出我半个脑袋,我蔫头耷脑,而她亭亭玉立,所以在她面前我通常只有下意识的无条件服从的份儿。我扭扭捏捏的换了衣服,在洒满正午充足阳光的客厅里面红耳赤一脸幸福看她给我补衣服。我真愿意这一刻就这么定格了。陈渔手法娴熟,亮闪闪的钢针在衣服上腾起的细小灰尘中轻灵游走。那时我忽然就想,长大了我一定要娶陈渔当媳妇。
后来,我的衣服就总破,一破就去陈渔家转,她总是难于忍受我衣服上一个个层出不穷的口子,嗔怪又无奈的斜我一眼翻出针线。我嘿嘿笑着,暗自得意计谋得逞。这样的情况直到一次妈妈发现新买不久的衣服-----其实是给哥哥买的,他穿有些小-----也有了洞将我痛揍一顿后才有所好转。生活拮据的家庭总是会上演各种不幸,这在我们大院里屡见不鲜。
我每天都和陈渔一起上学,准确地说是跟着她,因为我们出了院子拐弯之后,总有一个蹬山地车的小伙子和她同行,这时,他们不是快就是慢,总有意和我拉开距离,我就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反侦查员和他们不即不离,监视着他们。有时我也忽然消失,在他们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的时候忽然出现,神秘的说“陈渔,你爸在后面呢”。看她魂飞魄散的回头,我计谋得逞,得意的跑远。
我年少时是个讨人嫌的孩子,有时候照镜子看到镜子里头发乱糟糟、嘴上一圈长短不一的胡须的自己都感到厌恶。奇怪的是,如果陈渔也对我一副不待见的样子,或者用那双大眼睛剜我的话,我反而感觉挺亲切,因为她在蹬山地车小伙子面前始终是淑女的形象,在我面前就没法伪装了,但是这种犀利的眼神对我是没有用的,反而是一种鼓励。
后来,那小伙子消失了,很久后又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更久之后又出现了,像巡查的校长,总是在出其不意的出现。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他和陈渔在一个岔路口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陈渔一直低着头,紧紧地握着车把。最后小伙子递给她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陈渔没有接,小伙把盒子放进她车筐里跨上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陈渔很是失落了一段时间,我给她的书她也只字未看,放在窗台蒙了薄薄一层灰。起先我很高兴,后来竟也高兴不起来了,以至于大壮叫我去偷铁卡子也提不起兴趣,有时竟真诚地希望那个小伙子再次蹬着车出现在拐角。我想,我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大约就是在那个夏天结束的。
夏天过去,天气逐渐转凉,陈渔所参加的学校田径队又开始了每天的跨栏训练。每次训练,尽管只有她和另一个女生两个人,还是吸引了众多男生的眼球,每逢这样的时候,我总是很生气,因为大家的眼神都很呆,而且这中间还包括几个总罚我站或让我叫家长的男老师。
她每天晨曦中出门,直练到早读快开始。我每天也起个大早,坐在教室窗前看她训练,有时偌大的操场就她一个人训练,有节奏的步伐声在透着寒意的晨风中坚定而有力,我常常在这样的声音中迷蒙睡去,醒来时窗户玻璃上一片凝结、蜿蜒的水珠。
早上陪她走时,我总是多此一举的解释自己早起的原因,说是学校的早餐好吃,而且要去早点,晚了就没有了,陈渔就一副大人面孔地说:“就知道吃,你看人家大壮现在多知道学习啊,也不找你玩了,你要加把油啊”。我就连连点头。
陈渔的学习可是呱呱叫的,尤其是语文,广泛的阅读给她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尤其喜欢看小说,不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热衷于此。为了讨好她,我经常到附近几个单位的图书馆里去偷书,有时是晚上,从窗户翻进去,有时就冒险,忐忑的塞进衣服里带出来,所幸都没有被抓住。但这些我并没有对陈渔讲过,我只说我有一个亲戚在图书馆所以才能源源不断的拿出这么多好书。如果我告诉她这些书是我偷来的,她保准不看的。尽管我是一个大嘴巴的孩子,好几次险些说出实情,但还是生生吞了下去。我没怕过什么,只怕陈渔知道实情后再也不理我了,像她不理街上其他一些不务正业的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