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无边的咒音,随着见不得的空气飘了又去了。
四周忽然安静无比,好似世间都沉寂下来了一般。
这荒凉的大地上,那两抹身影无言相对。
萧竹轻轻抬起眸来,点漆般的眼中,满满的,皆是温柔。他唇边荡起笑,缓缓伸出手,凑近她,指尖抚上她的脸,微凉的皮肤,冷到没有温度。
“丫头,……你要我怎么做?”
“替你杀了这里边所有妖兽么?还是……”
他笑意不改。
“还是你要我自行了断?”
指腹摸到那湿意冰凉,泪水被他抹去,然后又落下,止不住一样。
“别哭啊……”
眼睛里慢慢溢上了朦胧,她那满是眼泪的脸在视线中渐渐看不清见不明。五脏六腑里撕裂的疼痛骤然袭来,无以复加。
青豆就这样看着他的手在她耳畔划过,最后无力的垂下,双目平静地盯着她,然后合上,整个人却好似瘫了,瞬间倒在她的身上。
“师父!师父!……”
“萧竹!……”
盘云山上的空气,比及以往混浊了许多。如人间一般的寒冷气息弥漫开来,萧瑟了那些奢华璀璨的琉璃建筑。
院外的萋萋芳草凋零枯萎,流露出在冬季该有的模样,再不神秘。
小轩里,灯火昏黄,人影暗淡。
青豆呆坐在桌边,视线漠然随着红药的手而移动。见得她将被衾放下,自床沿起身。
空城随即问:
“师姐,萧师兄情况如何?”
青豆抬眸,面上无悲无喜。
接过一旁弟子递来的巾帕,红药擦了擦手,沉下的柳眉紧蹙未松。
“现下还好,不过破阵已耗他元气,又与上神一战,寸关尺三部脉软而无力,只怕近几日都难醒来。”
石青皱眉:
“那布阵一事……”
红药微微摇头叹气:“自是无法。”
空城眼底沉下,苦笑着展开扇来:“我盘云山有此一劫……恐是天意。”
桑鬼手摁在桌面,已然青筋暴突,他怒目拍桌而起,大步走到青豆身前,一把揪起她。
“天意?若非是这来历不明的混账丫头,岂会如此!”
青豆动了动眉,轻轻别过脸。桑鬼却狠狠捏了她下巴,转她头过来,生生逼问:
“我派多年心血,如今毁于你手,你可高兴了!?”
“桑师弟。”空城举扇挡在他手上,“你且冷静一下,莫要迁怒于人。”
“呵?我迁怒?”桑鬼扬起嘴角,朗声嘲笑,“在座诸位心中皆有数,此次是否我桑鬼迁怒于她了?如若真是,我当即自毁元神,永世不得超生!”
“桑师弟……”红药亦伸手扣在他臂膀上,轻声喟叹,“罢了,由她去吧。眼前要紧之事,当是去寻掌门商议,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颈上的压抑疼痛减去大半,青豆微睁眼,正对上那冰寒残忍的目光,倒同她有几分相似呢……
即便多有不甘,桑鬼仍是大力将她扔回了椅子上,甩袖一声冷笑,转身便往门外走。几名弟子忙不迭跟上去。
红药把几只药瓶于她眼前摆上,言语清淡:
“他未醒这段时日,你就喂他喝下这个。白瓶服两次,红瓶三次,紫瓶外敷。待他醒来,我自会再来看的。”
青豆低眉顺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多谢师伯。”
不知周遭的人是几时走的。约摸记得空城好像在她跟前停留了许久,而后长长叹息一声。
夜风猎猎,吹得桌上的烛光摇曳不定,脆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灭掉。
窗边何时摆上了一盆芍药,重瓣的妖艳,被月色映衬得如此灰暗。
目光最后落在床上的人,他一身昏黄,睡梦里,眉宇间有展不开惆怅。
青豆抬手,将他发髻上的一枚枯叶摘下,忽然无声无息地笑了,声音轻得仿佛风吹便会消散。
“……你这一生没了我,该有多长。”
天边吐出鱼肚白,窗外雨声潺潺,把整个碧空都洗刷得干净,时不时几道雷声霹雳般落下。
额上蓦地一阵刺疼,他抬手欲去挥开,不想半途却被一个温软的掌心握住。
萧竹轻睁开眼,触目是红药拿着金针的两指。
“醒了。”言语里欢喜,青豆将他手放下,好生搁进被中,又用被衾盖严实。
头疼欲裂,竟是连半分说话的气力也失了干净。
“萧师弟。”
红药伸手在他枕畔拍了拍。相识百年,大约只有在这个时候她脸上才有些许的遗憾之色,只是她不说,萧竹也不会点破。
“……如今,山上的气候已然大乱了,不消多时,阵法便会破。你身子还需调养一段时日,这期间,便就在轩中休息罢。万事亦有我们在。”
他微微含笑,开口时,声音却嘶哑难耐。
“师姐……”
“不必多说,我先告辞。”
……
风吹得芍药花瓣纷乱抖动,头一回,她在角落阴暗里搅着衣摆,怯然不敢上前。
“怎么了?”萧竹虚弱地笑笑。
“不是怕打雷吗?”
青豆低着头没看他:“现在不怕了。”
“哦?为何?”
大约是因为你在这里的缘故罢。
她没有说出口,隔着那层漆黑的夜色,平淡地看着他,眼神波澜不惊,就像窗边摆着的那盆芍药。
“站过来吧。”萧竹朝她招手,“你离的那么远,我看不清。”
迟疑了片刻,青豆慢慢挪步,绕过前面的方桌,在床前站定。
萧竹轻轻伸手,兜着她的头,将她拥入怀中。
山涧青草的味道和鸢尾香夹杂在一起,青涩而幽暗,那些悠远的记忆,不论是初见还是相逢,在这一瞬都变得明晰了起来。
千百年后,又会有谁,在他熟睡时踏了一地白狐皮毯子,扰他好梦,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站起来。
“萧竹……”
“不用说了。”他轻声打断,“我都知晓。”
世间最残忍的不过天道,总是一句话,便能改变人之一生。
如有一天,我也有轮回,那么我只愿,我不为仙,你不复仇。
开封郊外。
天空之中,乌云密布,浓黑如墨,厚重而压抑,不时闪起的隐隐雷电,看得人心中悚然。
大宅中,有人推开了门,拿了件大氅轻轻披在对面一人身上。
“公子,要下雨了,咱们还是回屋吧?”
常知书垂头看了看肩上的貂毛披风,继而又转向高远的天幕,眸中不由一沉。
青豆是被一声瓷器碎响之声惊醒的,她慌忙起身,却觉整个房屋都在不稳的颤抖。
墙边,芍药摔在地上,裂开千瓣碎片。
她转头去看身侧,萧竹仍在熟睡着。顾不得多想,便抓起手边衣衫就匆匆往外面赶。
才踏出门,一道雷电就劈在她脚边,吓得她赶紧缩了回来。
“快走快走!跟上!”
眼前,有几个弟子堂而皇之地从轩外横跑过,踩起的泥土飞扬溅起。
“再晚就来不及了!”
青豆有些怔忡。见得这几人寻了个位置,抬手念咒,一道风旋转枯叶,沙眯了眼。再举目去看时,他们已然御剑飞出老远。
又一阵剧烈震动,前面的一根白玉柱霎时倾倒,呼啦啦压断一排的树。
弟子房外,不少人抱了包裹就飞奔而出,屋内的瓷器挂饰皆一扫而空,仿佛避难般跌跌撞撞。
山门处围了大群的人,远远的看得见那御剑划空留下的一道白色痕迹。
朔百香站在最前端,招手吩咐着后面的人。
“莫要乱了阵脚,后面的脚步快些!别拖拖拉拉的。”
青豆皱眉看了一会儿,仍旧往前走去。
“青师侄?”
走至玄光台时,空城正转目看过来,微有惊色。
“出了何事?”青豆一面发问,一面随他看着山下浓厚的黑云。这一刻,骤然觉得离地面的村落有些近了。
空城摇头嗟叹,扇子合拢打在手心:
“阵法打乱,现下只怕已经维持不了盘云山原状,天劫临近,想必会就此坠下……”
“坠下?”她突然瞪大眼睛,“整座山?这云层之下乃是哀牢山,附近正有不少的镇子,这……”
他眉峰拧紧,闭眼侧脸。
“再等一会儿,兴许掌门会有办法。”
青豆不置可否地垂眸,心下自然明了他这自欺欺人之话。
站在这山之顶端,眼前多少人来来去去。
记忆里便是逢节日,也没遇上这般热闹的场面。原来传说中修道的仙人也有如此张皇不堪的一幕,若非亲眼所见,只怕她自己也不信吧。
天雷落下,身侧的一棵树骤然腾起火焰。
空城见状不由道:“青师侄还是快些找个地方避一避吧。最好是赶紧下山。”
青豆很知趣地点头,转过身欲往天上轩走,不想迎面奔来的几个人狠狠撞在她身上,脚下一滑就地滚在了地上。
“青师侄——”
空城上前扶起她,那对面行来的一干皆是魑魅宫桑鬼门下,来势汹汹,仿若容不得半点阻挡。
青豆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算了,我等会再走吧。”
雷落下的火花在四处点燃开来,滚滚浓烟冒出,将底下黑云又染了血红的色彩来。
飙风骤起,吹得漫天都是星星的火光。曾经不可一世的盘云山,终于在这场大火里化成了灰烬。
青豆静静地看着已然冷清的四周,眼神不期然与空城相触,他满目充斥着的都是无限的失望和悲恸。
“走吧,青师侄……”
她默默点了下头,回转过身,却正看见那一丈开外的人。
长发随风,面容苍白。
“师父?”
青豆一愣,上前想要去搀他。
“你不是身子还没好么?”
萧竹抬手挥开她。
“不用管我。”
他继而懒懒抬眸,看向空城,忽然就牵着青豆的手,将她推过去,定定的却是对他道:
“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空城有些措手不及的接住青豆,愕然。
“萧师兄,你此番何意?”
萧竹背过身,唇边一抹笑意一点点漾开,那不羁的性子似乎从未改变。
“既是盘云山的欠下的债,那就由我来偿还吧。”
“师兄……”他顿了顿,踌躇,“一起下山吧。”
“怎么?”萧竹偏过头,看着空城,淡淡笑道,“这丫头的一生便是这样给毁的,盘云山若坠下,死的又何止千万?那么多人,你叫他们又向谁寻仇呢?”
他说罢,仰头看着茫茫天空,闭目长叹。
“师父当年要我誓死守住这座山,倘若我早些发现,也不会一步错,步步错。”
“苍穹旋涡一事,你比我先知道,想必是如此吧?”萧竹温然看他,“以你的才学,不至于被蒙蔽至此。”
空城只是低头,思忖片刻,仍想劝他。
“想用盘云山堵住苍穹旋涡的缝隙……可如此一来,你便再无可能重见天日。千百年来独自守在那荒芜之地……你——”
萧竹不答反问:“那你可愿代我?”
“……”
他瞬间顿住,半晌不语。
萧竹摇头涩然一笑,负手立在那远处。
“走吧——”
甩袖的同时,一股大力的风推得他二人朝山底坠去。那渐远渐模糊的身影,在视线里慢慢不见。
青豆猛地回神过来。
朝夕过往,那一瞬在脑中闪现。想起前往长姓村时,他望着山下那熠熠的神色,想起空城曾言他向往的生活,想起他曾这般问她。
——“萧师兄心念着的,是自由……你可否知晓?”
他如此渴望自由的一个人,怎能忍得了从此以往都会在那个遍地妖兽的地方,孑然一身的孤独。
她的一生虽太短,总也想在这世间留下许多美好。
脑中瞬间空白一片,手已然不听使唤,竟奋力挣开,迈开仙人步,纵身往那个白云袅袅的地方飞去……
阴霾沉重的苍穹之中,忽然有甚东西从其间滑落出来。在破云而出的日光下灼热闪耀,一道刺目明晃过去,只听“轰”的一声响,开封常府上下皆是一震,随即就如炸开锅一般四处喧闹。
“公子公子!”
常知书推门时,就见得有小厮慌张跑来。
“何事如此慌张?”
“不是啊公子……是是天上。”那小厮口不成句。
“天上?”常知书对他这断断续续的话很生不解,皱眉问道,“好生些说,到底为何?”
那小厮吞了口口水,指着身后。
“公子天上掉下一把大扇子!”
说着便有两个家丁抬着一把一人来高的铜扇摆在他面前。
扇面光滑,扇身生辉,抚摸上去,似还带了点点余温。
一个甚为熟悉的人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常知书收回手,脸上佯装平静。
“既是如此,便就收下吧。放入库房之中,莫要轻慢了。”
“是,公子。”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滚滚黑云里的天边,那里正有什么在隐隐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