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毛之地寸草不生,哀鸣遍野,嚎叫声仿若是受了撕裂般疼痛,悲鸣恸彻。
刀刃旋风锐利无比,所过及之处,便是巨石也碎成千片,荒芜土地上,由于嗅得血腥,四面八方的妖兽都慢慢往这一方聚集。
“呼——”地一股飓风袭来,旁边妄图靠近的犬兽刚迈上一步,就被这风卷入半空,风尖割破喉咙,皮肉翻飞,鲜血四溅!
再一阵,便就化成了肉渣,尸骨无存。
此处彼处的吸云兽虽仍旧不住增加,但比及刚才已少了许多,大约是畏惧铜扇之力,显得踯躅不前,只低头用爪子刨刨地上,鼻中“嘶嘶”出声,蓄势待发又有所顾忌地望着那中间。
青豆微微喘着气,眼睛已杀得血红,几乎是将毕生招数功力都倾尽于此,铜扇上盈盈发光,原本镶上的几颗神魂珠裂得只剩下一颗。
眼见右侧又有一只要扑过来,她毫不迟疑就抬手猛力挥扇,狂风如剑,夹着金光扎入那一堆吸云妖兽间,一瞬就灭了数只。
几滴血腥溅在她嘴角,平添了几分妖冶,她却不禁浮起笑,颇有一丝感慨。
盘云山上任是谁都瞧不起她,恐怕难能也想得到她会有独当一面的一日。
仙人如何,大弟子又如何,她之心愿不过是复仇,其余别的,有何可放在心上的。
纵然这般所想,再无牵挂。
手起风落,前方骤然被她扫出了一条宽道来。
青豆已胸有成竹,正欲举步,岂料眨眼间,空中莫名劈下一道紫电,她惊愕,慌忙要避开。
但终是晚了一步,左膝被雷电生生击中,顿时麻木之感自脚底蔓延,不过片刻整只左腿都失了知觉。
如此一来,青豆身形不稳,单腿跪于地,勉强靠着铜扇才未倒下去。
周遭一干妖兽由见得她身上负伤,自是眸中兴奋,磨牙动爪,宛如瞧得盘中之餐,眼底里的杀气与贪婪看得她心上一颤。
“什么人?……”她口里默念,却气力全无,气若游丝。
抬眸扫视着眼前众妖兽,自它们眼中除却杀意再看不得别的。想来纵使曾经是人是物是妖,此刻也都没了心志,只剩这疯癫的皮囊。
“大胆凡人,谁与你胆量,竟擅闯仙界禁地!!!”
万般沉寂里,这道震耳之音不知从何处而来,惊得这千百妖兽齐齐茫然四顾。
青豆怔怔抬头,因见得高空中有一人,紫气白烟缭绕于周身,衣袖鸦青,随着飘飞缎带缓缓坠下。
那人耳鬓有羽,发丝青绿过腰,身上亦是靛青铠甲,双眸湛蓝却无瞳,头束紫金冠,背长七彩羽翅,分不清到底本尊为何物,只无形里带着那仙人特有的气质。
可想是惧他威严,妖兽互相轻嗥,张皇失措,再无暇顾及青豆,便四散逃窜开来。不过须臾,身边已然空荡无物,地上碎石随气流偏转,声音滴滴而清脆。偌大的荒地里,只剩得她与这不明来人。
青豆本想支着铜扇站起来,无奈试了几次终是不行,最后只得放弃,皱眉疑虑地望着他。
“你是何人?”
那仙人听罢此语,甩袖冷哼。
“无知!”
“吾乃伏羲座下神将苍穹,受命镇守苍穹旋涡。”
“神?”青豆微微愕然,“你是神?”
犹记得那《太古广记》书中有载,“伏羲恐其祸患天下,故遣仙人镇守”。果如其然……
“那仙人,原来是你。”青豆脱口而出。
苍穹稍垂头看她,眼中读不出神色。
“汝来此地,诛杀此中妖兽,究竟意欲何为?”
青豆手捂着麻木的左臂,自然而然道:
“还需问吗?吸云兽害我全家灭门,其神魂珠又迫得我知己好友死于非命,我不诛它,岂能消我心头之恨?!”
苍穹面无表情:“岳家之死,乃是天意,诸事皆有缘法注定会有此一劫,尔今这般冤冤相报,又与妖兽有何异?”
“胡说八道!”青豆咬牙怒斥,“既然妖兽灭我一家乃是天劫,那我灭它们也是它们命里的一劫!凭甚天说什么我就一定要听?天命难违?盘古开天地,纵横六界,生灵平等,如此,天为何却能有这么大的权力?无缘无由,我岂能甘心!”
“无知愚钝!”苍穹仙身形一动,闪到她跟前,“世间万物,天乃最大,凡人仰观苍天,顺天理循环,日月潜息,万事皆有因缘。”
青豆忽一声冷哼,此刻居然丝毫没有畏惧之心,直视他面容:“我确为凡人,你又如何?”她讽刺而笑,“生的怪模怪样,人不像人,妖不像妖,你说你是神,是仙?谁信……”
“大胆!竟敢于本座面前胡言乱语!”
苍穹仙不屑地一甩袖袍,无瞳孔的双眼看着格外阴森,他双臂一震,飞入半空。
“吾职责所在,千百年来镇守此地,但凡擅闯者杀无赦!”
说话间背上羽翼一展,一手握拳合于另一手之上,霎时便有光芒自他掌心射出。
青豆静静看在眼里,不慌不乱,甚至连得半点动容也没有。
“说不过就要杀这便是所谓神仙的道吗?”
“……当真是可笑至极,我竟为了这个要去修仙,想来是不该!”
想要用扇子挡的心思都没有了,索性闭上眼,她暂闭却五感,即便是死,也不会有痛觉……
耳畔呼呼的动响划破风声,灼热的光芒逐渐逼近了,连隔着眼皮也觉得炫目,她轻轻偏过脸。可就这电光火石一瞬,一抹黑影横于她面前,那眼中不适顿然消去。
猛地像是明白了什么,青豆睁眼转头,那白蓝衫子触目惊心,流云般的黑发飞舞,就是仅仅只见背影,也读得出他这清淡如墨的修风之竹。
不过是扬手一甩间,那道炙热火光便就在顷刻熄灭殆尽。
“师……萧竹。”她讷讷看着他的背脊,楞得有些不知所措。
听得她的声音,萧竹微侧身,一半的脸在苍穹余光之下,淡染辉光,唇边荡起的浅笑,清暖人心。
“知道叫萧竹了?”话语里带了调侃,却不惹人生厌。
“不是说好了,有什么事都留给我吗。”温润的侧脸笑意不改,却那般深沉的叹了口气,“你还是自己扛着……”
心底里浅浅泛出酸涩苦味,青豆还来不及回应,脑中骤然出现另一个念头来,她几乎是震惊不成语。
“你在这里……那……那法阵……天劫呢?!”
本是打算在他准备布阵之时偷跑出来,如此一来,即便被发现,他亦不能丢下阵法不管,她只当算计得天衣无缝,可是如今情形,超出她预料的实在太多。
未等萧竹发话,那几丈开外的苍穹之仙忽而面色一沉,收了方才术法,竟诡异的目光一凝。
“萧竹,汝本乃半仙之体,百年后必能成散仙,如今之举,莫不是撤了半世道行!忤逆天道!”
萧竹笑道:“成仙与否,我早已不在意。能杀几个妖孽,倒是好的。”
苍穹仙目中微冷:
“吾念及你灵力过人,能有作为。故而数年前你多次前来此间查探,吾都未曾理会,而今要却拦我诛杀这愚民……吾决不再姑息!”
萧竹仍旧是笑:“原来当初那放我通行之人是你,还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我尚没查到要查的东西,再来一次,想来也不是不可罢?仙君可能再放我通行一次?”
他话刚说完,苍穹鼻中一冷哼。
“吾且听说,萧竹向来散漫,如何管这等凡人的琐事!”
萧竹轻轻一笑:“我未开天知,算不得仙人,依旧有七情六欲,又如何管不得?”
“盘云山罪孽深重,吾本以为能造化于你,洗清罪恶,未想你竟这般执迷!是吾大错。”
“罪孽深重?”萧竹不以为意,“我派素来斩妖除魔,卫道修仙,何来罪孽?”
“多说无益!”
苍穹跃上晴空,长翅振开:
“即使如此,就休怪吾手下无情!”
萧竹撩袍一闪,抱拳拱手:
“不吝赐教。”
尾音才落,天顶一簇焚火坠下,火团大如车轮,兹兹燃烧,宛若流星飞雨急速难辨。萧竹旋身避开,右手上抬,袖袍鼓动,再划下时一股清水自地上涌出幻化为壁障包裹在周身。
火团触及清水,顿“呲——”的一下冒出白烟,随即被水吞没。
苍穹略有讶然。
“你的修为……”
没给他喘息机会,萧竹左手画符,提劲一动,这方圆千丈的巨石纷纷随之升起,声音振聋发聩,掀起万层沙土,于空中一滞,而后皆朝那仙人飞去。
苍穹仙急急退开,那数以万计石块在他前面空地上砸下,竟出一大坑。他亦不乱阵脚,扬起巴掌拍在地上,蓦地,萧竹脚边的土地裂开缝隙,几根粗壮枯藤蜿蜒而上,紧紧缠着他腿部,一时动弹不得。
苍穹有些悦色。
“哼,不过如此。”
闻得此话,萧竹额上一拧,神色不改,执腰间精致木坠子,轻轻一晃,那枯藤上“嚯”的腾起毒辣火焰,转眼就烧了干净。
旋身迈开步脚,食指搅了空气里一道无形金环,环中徒然风力大作,雷声打起,继而天空蒙上暗黑,如墨化开,难分浊气。
沉重气息间,一卷雷阵围了苍穹羽翼,略一动弹,便扯动万道霹雳。
苍穹毫无惧意,羽翼一扇,数片翎羽洒落,却静止于空中,随后羽毛金光一闪,分裂成千百细小碎片如盾牌挡在他面前。
萧竹仿若早有预料,待盾牌展开时,周遭雷电突然消散形成风刃,竟是青豆寻常所用的招式,数个风刀飞刃般割开羽毛,交织成尘。
苍穹神色大变:
“五行法术……你竟都会?”
萧竹挑眉朝他浅笑:“还会剑术,你可信?”
指尖随意一挑,手腕骤亮起一圈光环,光滑逐渐扩大,遍及他全身,最后形成一道白色剑气,他后退了一步,左手拉着袖袍衣角,自袖中飞出精光点点,旋绕在剑气四周。
又是一甩袖的功夫,那剑气如离弦之箭冲发而出,径直袭向苍穹的双目。
……
不亚于妖兽的鲜血,妖媚的腥红看得青豆徒然颤抖。
神仙……原来也有血的。
轰鸣之后,却再也没了别的动响。半跪于荒石旁的苍穹,大口喘气,脸色却不见痛苦之色。
那半臂羽翼折损毁断,乌红色鲜血从他伤口处不住涌出,倒像了山涧清泉,只是血腥甚浓。
面前的玄色盾结界被那雪白的明亮剑气刺穿,停了半刻,便“砰”的碎成一块又一块。
苍穹仙捂着胸口,因得神仙无知无觉,他只能感到有血液从身体里淌出,却半点疼痛也没有,活生生就像一具死尸。
他看了萧竹半晌,从地上坐起来,眼中无神:
“怪不得……有人说你早该成仙。”
“上仙过奖了,萧竹还是觉得为人最好。逍遥自在。”
没有赶尽杀绝,苍穹毕竟也是仙界派遣而来的,倘若下手太重,于情于理他都不好解释。
忍了忍那股迫近喉中的鲜血,萧竹含笑不变。
苍穹颇有不解的皱了皱眉:
“凡人皆说,仙最为逍遥自在……”
“那么。上仙以为,你如今可算是自在了?”
他看似不经意的随口一问却让苍穹却怔住,半晌无言以对。
说来他镇守此地已有千年,千百年来面对同种风景,同样事物,一丝一毫也未曾改变。心中从未提及自由二字。
这自由又几时是他想起过的东西。所谓何物,又是何种感觉,竟竟半点也不知晓。
“此番败于你,是吾技不如人。”
萧竹只弹了弹衣衫,转身去扶地上的青豆,很是漠然。
“上仙莫要这般妄自菲薄,萧竹不过一介半仙之体,何德何能与上仙相比。今日不过凑巧。”
“凑巧?……哼,也罢。”
苍穹踉跄着站起来,伸手极其平静地把那将断未断的羽翼一手折下来,就地扔掉。
“吾自知修为尚浅,伏羲大神派与吾之任务,想来不能完成……”他忽然扭头,手掌一震,居然变作锋利寒铁锥,毫不迟疑刺入心窝。
萧竹一惊:“上仙,你!……”
苍穹仙冷冷看他:“萧竹,你今日杀吾,乃是逆天行事,必遭天谴!”
青豆咬了咬下唇,靠着萧竹起身,眸中愠火。
“分明是你自行了解的,为何会怪在他的身上!”
“即便非吾,他双手已染满鲜血,尔今失了补救之法,只能以命偿命!”
“你言语毫无道理!他双手沾的皆是妖魔之血,谈何偿命!难道降妖伏魔也是错吗?”
苍穹分毫未动摇,鲜血自他胸口汹涌而出。
“可笑!降妖伏魔?盘云山数人,皆是违逆天道,终不得好果!”
“你……”
青豆虚了虚眼,正欲上前,却被萧竹拉住。
他眸中暗沉,迈了一步,深深盯着对面苍穹:
“上仙此话何意?”
“问吾何意?你来此地这般许久,竟不知其中玄机!仍问吾何意?”
因得他话里有话,萧竹不禁拧眉打量周遭环境。
这里他确不是第一次前来,如许久之前一般别无二致,连变化也未有半点,除了对这里间向下凹陷的地貌感到奇怪外,并没瞧出别的异样。四处荒凉,无人烟无草木,死寂得如同鬼界。
见他眼中仍旧不解,苍穹仙不禁大笑出声。
“萧竹,你究竟糊涂一世,空有这等修为,却看不出苍穹旋涡里到底缺了何物!你难道不知,盘云山与苍穹旋涡本就是一体?”
青豆瞬间愣住,细想悬浮空中的那座巨大仙山,华美无比,芳草萋萋,放眼再看这荒凉苍茫,乱石横斜的旋涡,脑中完全不能将两处合二为一。
她不禁摇头:“人间传言,盘云山乃是女娲补天之时炼制五彩神石所用的巨石炉,因得五彩神石影响,巨石飞入空中;可这旋涡却是补天留下的苍穹缝隙,与其毫无关联。”
“凡人愚昧!岂料得到,盘云山本身便是五彩神石,如若不然,怎能见五彩霞光!”苍穹仙厉声呵斥,“萧竹,尔等半仙多次忤逆伏羲大神之意,布阵留山于空中,惹人间多少是非灾祸!尔等还妄想得道成仙,当真可笑!”
他身形一颤,眸中闪动,侧脸望向他。
苍穹仙的半身已开始消散,滴下的血随着散开的神魂飘荡出去。他表情从始至终都没多大变化,仿佛作神仙的,就当如此才是。
“六道虚空阵,能挡住盘云山之天劫,却灭不了天劫本身。尔等自以为躲过劫难,只不知是将天劫移往别处。”他面朝青豆,一字一顿,说得甚清晰,“凡人,枉你一直寻妖兽复仇,也不知十年前那天劫正是盘云山之天劫,你面前的人才是你真正仇人。”
“凡人总将因果报应……尔今,本神将倒好奇,你会如何待他!……”
苍穹身体消散,面容俱毁,待得脸上皮肉化成尘土前,他只这般念叨。
“天道常在,因果循环,为神为仙,皆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