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醒来的时候,正是第二日的卯时。
青豆觉得自己很委屈,顶着汹涌而来的困倦撑了一个晚上,那鹄鸟妖却连一只也没来。真真在心中怀疑到底是村里人骗了她,还是萧竹骗了她,还是村里人协同萧竹一起骗了她。
萧竹房内。
桑鬼靠着墙,一脸兴意地盯着这帮人看。床上躺着的那位中年汉子显得十分不明所以,干长九仍旧面无表情,青豆满面倦容,萧竹则是深皱眉头。
“你不是这村里的人。”他倒是开门见山就说。
大汉一惊,只得如实道:“大侠说的是。”
“那是座荒山。”桑鬼笑着提醒。
“还有妖怪出没。”青豆替他补充。
萧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问:“你去那山里,到底所为何事?”
四周安静了片刻,那人抓了抓腮,满是犹豫,最终还是慢慢道:
“不瞒几位,我就是去那山里寻宝的。”
“寻宝?”干长九蓦地这么一出声。青豆抿了抿唇,有些汗颜地看着他。
萧竹轻叩桌面,想了一会儿:“什么宝?”
那汉子两眼一亮,精神抖擞道:“金丝楠!”
金丝楠,也便是金丝楠木,黄中带绿,在阳光下会闪出金色光芒来,隐隐有金丝浮动,很是名贵。一般也只有皇室里头才用得起。青豆都只是听说,并没见过。
“果然是好东西。”萧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如今那山里寸草不生,你又怎么去寻?据说这种树木喜温湿环境,像这山里,不大容易长得出。”
“几位大侠有所不知,这山以前满山都生得许多树,外围是普通杨松,以内就是金丝楠,因为村里人没读过书,不识货,谁也不晓得这玩意儿有如此大的价值。也是近些年才开始开采的。”
萧竹扬扬眉,貌似很懂的“哦”了一声:“想来是有很多人来砍伐的罢?”
“这是自然。”大汉一提及此话题,便满脸惆怅,抑郁难消,“早听说这山头的树被人砍光了,要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也不会来冒这个险。幸而遇上几位贵人,否则,这小命只怕就交代在那儿了。”
桑鬼忽然拍了拍衣衫,问他:“那么如今这般时候,也有人同你一样前来寻宝?”
大汉憨然笑道:“有啊,怎么没有?虽说看着没什么树了,但保不准有那么几块留着的。哪怕是半腐的,拿出去也能卖些钱。谁家没打这个主意啊!”
萧竹听罢,若有所思地点头笑笑:“知道了。”
“你自己且休息罢,房钱我们会替你付。身子大好了便收拾东西回家,那山里头现下除了妖怪,什么也没有,我劝道你最好别去凑热闹。”
有昨日惊恐的死里逃生,他哪还敢再去冒险。汉子满心感激的点头称是。
萧竹也不多逗留,带着青豆走出房来。
“师父,你还要去山里一趟啊?”不得不说,她当下是困得昏天暗地,连走路都步伐不稳。
“差不多有些由头来了。”萧竹刚含笑转头看她,就瞧得她一脸疲倦的模样。心中也忖得她昨日忙了一宿,方柔声道:“先回去睡吧,醒了师父再带你收妖。”
青豆感动得只差没给他叩首,三步并作两步走奔到自己房里,往床上一倒就没了声儿。
萧竹连连摇头叹气,替她盖好被子,这才走出门。
青豆一觉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泛蓝了。
透过窗子倒可见得外面亮起的盏盏灯光,在蓝色幕布之下显得格外昏黄。袅袅炊烟缓缓升起,空气中有些许油腻的味道。
扶着扶栏下楼,萧竹就靠在大门边,背对着她,静静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大堂之中,上次惹事的那几个玄溟鬼域弟子正在桌边喝酒吃菜,待仔细看时,却能发现他们时不时会拿目光扫在萧竹身上。
说来,这几日也没见得他们有什么大动静。被萧竹拧了手腕儿的大个子似乎不在,大约是回了总坛。剩下这几个人亦是早出晚归,这客栈里头还住了凌风岛的几个弟子和一些江湖扮相之人,依那村民所说,应该都是来寻宝的。
她暗自忖度,紧了紧背上的铜扇,往萧竹身边走去。
干长九则默默无言地跟随其后。
听到脚步声,萧竹斜眼瞅瞅他们二人,也不多话,离了那靠着的门,径直朝前走。
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渐少,摆摊子的也都收了,即刻又显得冷冷清清,毫无人气。寂静的街上,唯闻三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细细的,很是萧条。
出了村子,陡然迎面袭来一阵冷风,瑟瑟的寒意穿衣而来,青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眼前的荒山死寂一片,没了上次的毒虫妖兽,少了几分可怖却多了几分诡异,行在道上,虽是不陌生的路,倒也令人觉得不安。
渐渐地,脚下的路越发坎坷难走起来。青豆低头小心而行,地上砂石增多,不经意间却看到一些浅淡斑驳的血迹。抬眼寻着看时,那蜿蜒的走向如同蛇形。
她停下步子来,俯下身用食指沾了一些带血的泥沙在鼻尖嗅了嗅。这倒不像是人类的血迹。
脑中尚有些狐疑,青豆歪头思索,正要走,不想前面传出一声凄厉哀嚎,这音极短极细,又十分急促。他们三人皆顿了顿,而后加快了脚步。
惨淡的月光照着残败的断木,光秃的切口处见得那一圈一圈苍老的年轮,小小的枝丫上,随风抖动着一片枯叶,似乎下一刻便会离树而飞。
枯木下残喘着一只鹄鸟妖,它身上的皮肤粗糙干燥,隐隐可见骨头和经脉,眼窝深深陷下去,看样子,年纪该是很大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从它的下颚一直蔓延到腹部,血洒沙土,肚破肠出,这般场面惨不忍睹。
它却还未死,身子随着艰难的呼吸上下起伏,它的头高高看着头顶的天空,它的嘴微微张开,它好像要说什么,可是,谁也听不见。它的眼里慢慢的,写着无尽的哀伤,它的口中不住的呕着蔷薇般鲜艳的血。
“师父……这个……”青豆皱了皱眉,后面的话埋在喉中,她轻轻走过去,咬了一下唇,缓缓探手过去……
“哑——”那鸟不知何处得来的气力,此刻居然扭过头用嘴在她手臂上狠狠一划,皮肉翻飞,很快就漫出血来。
“青儿!”
萧竹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青豆慌忙一怔,脱口道:“师父!……”
萧竹淡淡地回眸瞧她:“放心,为师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青豆住了口,神色缓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施法止住血,方才的伤口很快便愈合结疤。
“下次,莫要这般不小心。”
青豆摸了摸还有些发硬的疤痕,乖乖点了点头。
这一招出其不意,又快又准。即便如此,鹄鸟妖也是耗了大半口气,现下便更为艰难起来。青豆退了回去,三个人盯着这棵树桩若有所思。
“走了吧。”萧竹第一个收回眼神,感情浅浅的,也不知是什么。
青豆很自然地尾随他,倒是干长九,走了几步,在离那鹄鸟半丈之远处停了下来,蹲下摊着手专注地守着。
这种感觉很像是秃鹫在等待即将变为腐尸的动物,眼底里的全是贪婪和渴望。青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匆匆转过头,迈着步子往山上继续走。
在上面,这段他们没有走过的路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早已死透了的鹄鸟尸身,微风吹着它们硬邦邦的身子,有些许在缓缓摇动。它们守在各自的树下,它们守着那一个永远不会再发芽的树桩,直到死。
山顶上有一个一丈见方的鸟巢。
回旋的蓝色剑气绚丽的划出弧度来,蓝的有些苍白的天空中,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仙术道法缠绕着丝丝血迹,鬼魅得让人心里发毛。
护在巢边的两只鹄鸟遍体鳞伤,它们用羽翼包裹成了一个环形,它们的鲜血就像清澈淌下的溪流,晶莹得有些可怖。
穿着灰衣衫子的几个人踏着飞剑悬在半空,勾着下巴,用着颇为得意的神色俯视身下。
“盘云山的人,也不过如此。”
那手腕缠着白布的壮汉咧嘴而笑。
“到底还是妇人之仁。修仙之人,抛开七情六欲,是妖则诛,才为常理。”
萧竹冷冷动了动嘴角:
“自鸣得意。”
扬起的尘土弥漫了视线,蒙了眼睛,巨大的风旋卷着一层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前方。
也许是感应到了什么,也许是觉得生命将近。鹄鸟妖忽然仰起头来,朝着那无边的苍穹凄凄哀嚎。
这一刻,满山遍野都回荡着这个空虚的声响,明明好像似有许多许多的鸟一起鸣叫,回头看时,却只剩得那么两只。
春天,花开漫山的时候,晴空如洗。青翠的细草铺了一地都是。
它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峡谷辗转高山。
从世界的那一处,走到这一处。
还在数百年前时,这个山头荒无人烟,有的只是疯狂生长的野草和坚硬的巨石。
本着使命的安排,它们生存下来。漫漫的年岁中,从神兽退化成了寻常的兽类,没有獠牙也没有了利爪。
它们没法后悔也没法抱怨,用着单薄的灵力滋润着这片土地。
时光在流逝,岁月慢慢变迁。艾艾青草的地方渐渐长出了高大粗壮的树。枝繁叶茂,鸟语花香。
每一棵树都有一个灵魂,每一个灵魂都存着一段记忆。
出生到老死。
在这个被人遗弃的山林里,它们安静又低调的活着,饮着早间起的露珠,食着甘甜清脆的嫩叶。是与世无争,还是淡泊明志?简单的生命里自没有这些复杂的思想,它们只是护着属于它们的树木。
冬天,大雪纷飞;夏天,烈日灼热。
凌冽的秋风吹散了脆弱的树叶,温暖的春日又照开了一片晴天。
树大总是会招风的,风亦有可能撼动老树。
当见得有人在这树下指指点点,沉思不语的时候,那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油然生了出来。
时间隔得并不久,第一棵树倒下,它们瑟瑟地躲在巨石的后面。尘埃溅起,泥土飞扬。树干躺过的地方,在草坪上深深烙下了一个痕迹。这个痕迹仿佛刺刻在了心底的最深处,血淋淋的疼。
那一年里,每天都是风雨,那一年里,雷声震天。
它们在瓢泼的雨中眼睁睁地看着一棵又一棵大树的倒下,看着凝聚了无数先代元神的载体被剥削被裁剪,被雕刻成精巧的饰物。
雨把它们的皮毛淋得透湿,它们宿命里的软弱注定了会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事实。它们在山洞里窃窃私语,它们在夜里默默流泪,流出的都是带血的泪水。
利刃把这座青山割成了秃子,去了的草再不会重生,死了的树永远沉寂。
月圆的夜里,它们集聚在空旷的碎石地上,望着皎洁美好的明月撕心裂肺的啼叫,它们的嗓子破出了鲜血,它们的眼里却依旧明亮。
终于,在那个满月的子夜,荒山里的妖兽展翅飞翔,飞过了细心播撒的山腰,也飞过了嬉戏玩耍的山麓,直直飞向那个欢声笑语的地方……
要么一起活,要么就一起死。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一个人孤独安静的上路,正如没有一只鹄鸟会愿意只有它们自己住在坚硬的石洞里。
既是六合生灵,为何不能仁慈。
青豆将手覆盖在那只鹄鸟的眼睛上,而后慢慢抚下。闭上双目的鹄鸟妖安详得仿若刚刚睡着一般。
忽然一霎,从它身上浮出一道白光,唰地一闪,直窜到她背后。青豆本能的转身看去,正巧碰见干长九的目光。
她凉凉道:“无情鬼。”
干长九听得她此话,意外的有些怔忡,尴尬地后退了一步,皱眉解释道:“我在帮它。”
继而又道:“万物死了,都有魂魄。”
此话虽不假,可总觉得入耳不悦。青豆背过身,不再言语。
干长九又收了另一只,小心装好,瞧着他们两个人,大约是在解释:“来世,替它们找户好的人家投胎。”
萧竹莞尔一笑,抱着臂看他:“你最近话真多。”
“……”似乎也觉得不对劲,干长九低下头,极力掩饰难堪。
“我先回下面交差了。”
“没人拦你。”
话语才落,一团绿色烟雾腾起,地上留了个小洞,别的什么也没有。
青豆摇摇头,随意踢着脚下的石子,一时觉得心头有些抑郁,却听得有人轻笑出口:
“你就那么讨厌他?”
青豆想了想,先是摇头,然后还是摇头。
萧竹摸着鼻尖,闷声咳了一下:“勾魂入轮回,是常事。”
她突然扭头,顺着他的话问:“我以后死了,是不是也会被勾魂?”
竟没料到青豆会有此一问,萧竹明显愣了一愣,反应回神之后,又蹙眉轻声喝道:
“什么死不死的,好好地就别胡扯。”
青豆垂下眼睑,背对着他,也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是人都会死的。”
这个问题倒是头一遭摆在他面前。他的徒弟,看着虽傻,偶尔竟也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来。说不是,不说也不是。
萧竹噤声无言,呼出了一口气,一些往事浮现在脑海,他抬头,看着漆黑的空寂,上面正挂着稀落落的星辰。
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逐渐僵硬起来,青豆掐了掐手指,也发觉适才的问话很是不妥,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些别的什么,不想萧竹却倒是道:
“青儿,你过来,看看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