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路返回村舍里的时候,不过只过了两个时辰,村东便聚了一小堆人,围了一个圈子,里边儿倒也瞧不见什么来。青豆几人远远走近了,才听得几许吵杂声音。
“大仙,大仙替俺瞅瞅吧!俺这胳膊都黑了好几个月了!”
“大仙,还有我呢!我这腹中不适,上吐下泻,呕出来的全是黑水。”
“大仙可得救救咱们村儿啊……”
……
青豆不由停住脚步,踮起脚好奇地望了望:“大仙?谁啊?”
干长九抬了抬肩上的那村民,面无表情地朝人堆望了一眼,萧竹一甩袖子,打着呵欠继续往前走,并不在意。
就在此刻,从那人群之中传来一个清朗干净的嗓音,虽是短短几句调笑话语,但青豆总觉得在何处听过。前面的萧竹眉梢一拧,抬了步子急急往前赶,岂料,人群中那人像是早有预谋般,带着笑意唤道:
“萧师兄!”
青豆脑子里顿时就浮出这个人面貌来。
锦缎黑衣长袍,银白腰带,青玉冠,笑容清爽,却带着一丝邪佞。
客栈内。
桑鬼毫不客气地坐在萧竹对面,端着茶杯饮着他的茶水,不顾及萧竹微沉的脸色,仍旧一副很欠揍的笑容。
青豆和干长九皆识趣的站在一旁。萧竹屋中空间有限,如今四个人挤在一块儿,难免有些拥堵之感。
萧竹看似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好端端的,你来这里干甚么?”
桑鬼抿着茶浅笑:“听闻萧师兄带着爱徒跑来这前不着边儿后不着地儿的地方,师弟我甚觉有趣,便也寻着来了。可巧,村里的人儿中了些小毒,我就顺手施药解了。”
萧竹叹气摇头道:“我非是来游玩的。”
“这个师弟自然知晓。”他扬眉朝着青豆一笑,“为了历练自家徒儿,可真是难为师兄了。师兄……似乎是有很多年没下山了罢?”
萧竹不耐烦地敲了敲桌角,即刻下了逐客令:“你若是玩够了,就早早收拾东西回去。我是领了卷轴出来的,你那魑魅宫里还有大帮人等着你去教习,比不得我这么清闲。”
“诶……”桑鬼起身往他跟前一凑,“师兄什么时候也这么认真起来了?你可是想来不喜门规教条的。”
萧竹抬手就把他摁了回去:“要你多事。”
“我这不算多事。”桑鬼一脸诚恳地看着他,说得有凭有据,“师弟好歹也算专研毒功多年,略有小成,师兄适才带回来的那个,自得需要我帮忙着料理……我可说得对?”
既然他想找麻烦,萧竹也不跟他客套,一手揪了那村民扔在他手里。
“治好他。”
桑鬼提着那人的衣领,笑道:“师兄怎么报答我?”
萧竹听罢,转头微微一笑:“赏你一顿棍子,要不要?”他负手走了几步,忽然又退回来,把桑鬼手上的人丢到一边,拽了青豆过来。
“先看看你师侄,我对用毒不了解,不知方才她是否也中了毒。”
桑鬼一面“啧啧”出声,一面伸手去把青豆的脉,嘴里话语酸道:“师兄还真真是爱惜自家徒弟。”他有那么一刻很生可怜地上趴了许久的村民。
仰头自顾琢磨了一回,桑鬼抽回手来,对着青豆脖颈之处施了些玄术,又让她咽下一粒丹药。
“千年百足虫的毒,也算是厉害的了。虽说没太过沾染,还是须得好好注意。”桑鬼捞起地上的人将他平躺到床上,又道:“近几日要是觉得身上不舒服,便早些告诉我。”
青豆惶恐,忙点头应下。
据桑鬼传话说,那昏睡的村民中毒极深,若要人清醒只怕得等到明日。客栈之中本已客满,桑鬼与那村民同住一屋,萧竹自不愿去凑热闹。倘要往青豆房中去,又觉得于礼不合,几思犹豫,还是走出客栈,往街上行。
午后的天气很凉爽,淡淡的日光倾洒一身,比及午睡要来得更让人放松一些。街上行人不多,但也有几个摆摊卖小玩意的,不大不小的叫卖声听入耳中,蓦然有温馨之意。
茶摊左侧的一棵银杏下,俏生生地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子。青丝散了一背,头上只轻巧地用发带绾了髻,风一吹,就带动了无数柔软发丝。
大约是余光瞅见了他,青豆扬起手对他摆了摆:“师父,过来这边。”
虽说这一举很不合规矩,萧竹却不住勾起嘴角,朝那方向走去。阳光照不到阴影之处,青豆立在那儿,手里捧着个不知什么东西,笑得一脸灿烂。
萧竹佯作正经,轻咳了一声,肃然问她:“怎么了?”
“师父,你看,是灵鸟的蛋。”青豆将抬到他面前,净白的掌间,摊着两枚袖珍的蛋。
萧竹盯着那蛋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这又如何?”
“咱们带回去养着罢?我见这附近都没有大鸟,难得这两枚蛋天生附灵气。”青豆看似宝贵地小心收好。
萧竹只觉得她模样好笑:“你又不是鸟,如何孵得出?”
青豆倒是不为所动,眼里着实坚定:“我去找扶心堂的师姐要些暖身子的药丸来,只要足够温暖,想必是可以孵出小鸟来的。”
萧竹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你没事儿养这个作甚么?”
青豆嘻嘻笑道:“通灵的鸟兽,可摆飞羽绝杀阵,练功修行也要快得多。”
听她这话,萧竹不以为然地哼道:“修仙路上无捷径。”
“……即便不拿来助我练功,也能养着,往后说不定能成坐骑。”她觉得很划算。
萧竹懒懒地靠在树上:“咱们小轩里的坐骑向来用不着,顶多喂来和那几只鹤作伴,待到了过节,一并杀了吃了。”
“……”她有时候真真怀疑萧竹是如何修仙成正果的。
青豆叹了口气,刚拿出帕子来包好要收进怀中,却不料茶摊上的大婶忽看向了这边,脸色顿然一变。
“姑娘,这东西收不得!”
青豆手上一滞,仍放好进怀里,因问道:“……为何?”
那大婶眉头紧皱,手指着她微微有些愠色:“这可是妖怪的蛋,是会带来天灾的。你们不扔掉,不砸了,怎的还要收回去养!”
青豆觉得莫名其妙:“这怎么会是妖兽,妖的气息刺鼻,灵兽的气息可是温润的。这两者大不相同。”
大婶自然听不懂她这番理论,只一个上前扯着她衣服就要搜。青豆吃了一惊,转身躲闪,未注意背后竟是萧竹。
她脚上没落稳,晃悠了一下,衣兜里的蛋顺势滑了出来,摔在地上,粉碎。
淡黄色的透明液体缓缓流淌,渗入土地之中。那大婶见状,也不再揪扯,只两手拜了拜,对天念着“阿弥陀佛”,转身又忙自己摊子上的事儿了。
青豆在原地愣了半晌,方缓缓蹲下身,对着地上的这场残局,默默无言。
萧竹本眯着眼旁观,但见得她一言不发地瞅着,那表情倒不似适才那般飞扬,一时也觉得有些闷闷的。随着她蹲下来。
“既然已经坏了,就别看了罢?”他如是安慰道。
青豆咬了咬下唇,伸手碰了碰蛋壳,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抱怨。
“师父,你好端端的,干什么站那儿不躲开啊。”
萧竹听得有些气急:“怎么?你自己捣坏的事儿,合着还要赖到师父头上不成?”他冷冷一哼,起身甩袖就要走。青豆慌发觉自己失言,忙拽住他袖子:“师父,我错了,我话说错了,您别气……”
“放手!”
说话间,晴空中忽闻得几声苍茫的啼叫,那声音极其悦耳,但莫名的听得些许哀伤。
不知为何,在这鸟鸣荡开的片刻,街上行人即刻神色大转,手忙脚乱,东躲西藏,显得格外奇怪。连得近处茶摊上的婶子也顾不得生意,丢开手上的木勺就抱头鼠窜。
一时人心惶惶,叫嚷不断。
青豆二人也停了争吵,正欲寻人来问,青豆忽抬头看去,惊呼道:“师父,天上。”
灰白如洗的苍穹之上,赫然飞翔着十来只檀色大鸟,鸟身无翎羽,骨架很大,挥动的翅膀有些类似挂鼠,尾部极长,大约是与身子一般长度。
“是鹄妖。”萧竹站直了背脊,颔首去看天空。
青豆亦觉情形不对,警惕地去摸背上的铜扇:“师父,要摆阵吗?”
“先别慌。”萧竹制止她,“鹄妖属半仙兽一类,并不主动伤人。”他话音才落,顶上的一只鹄鸟如箭般冲下,叼起尚在逃窜的一位路人,飞回天空又狠狠地将他摔在地上。
青豆灵巧地展开扇子,脚尖点地一蹬,扇子朝地上挥了一圈,借着风力一蹦上天,正好接住那落下的人。她跳回地面,对萧竹的话很生不信:
“师父,它们伤人了啊。”
萧竹略有尴尬的握拳在唇下轻咳了一声:“你启防御壁障,先护住这里的村民。”
青豆依言点头,指尖划了一道明黄光芒,手掌往天一挥,掷下扇子在土上立着,瞬间便罩了一个巨大的金刚法阵。
几只鹄鸟奋力想要俯冲而下,可无奈那金刚罩竟坚硬如铁,撞击之下,已有鲜血从嘴尖流出。估摸着是遇上了对手,鹄鸟相视对叫了几声,便扑扇着翅膀相继朝荒山方向飞走了。
青豆松了口气,这才扯了法阵。四下里一扫,看见那起初一路慌躲的村中人都在遮蔽物后面,偷偷探出头来瞧。
确定那大鸟再没飞来后,一一快步走了出来,在青豆面前匍匐下身,膜拜不已。
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知该如何应付,要扶要劝,都无人理她,只听得口中喊道“仙人救命”这么些模糊的话语。
青豆抹了抹汗。
其中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拱了拱手,叹道:“大仙,您若是不除那妖孽。今夜它们还会造访,这叫我们该如何是好。”
“不急。”萧竹总算开了口,含笑慰藉以下众人,“夜里我会叫我徒儿施法,保它定然同方才一样落荒而逃。”
“这……”
众人面面相觑,但不见萧竹开口提除妖之事。性命攸关,此刻也只得勉强应下。
青豆悄悄碰了碰萧竹,低声惶恐道:“师父,罩这么大一个法阵很耗灵力的。我一个人……不行。”
“怕什么。”萧竹微微笑道,“有师父在呢。”
其实比起这个,青豆更加好奇,以他的修为,何为不在鹄妖出现之时出手收妖以绝后患。如此反而多此一举。据卷轴上所言,那长尾怪鸟出没村庄,应当就是这鹄鸟妖。
可萧竹不解释,她也懒得去问。横竖他是师父,他的话总有道理。
夜里,街上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又亮了起来。放眼一看,深红尤暗,绮丽瑰玮。点点的光芒,带着说不明的疲倦,随着夜里时有时无的风,飘飘荡荡。
草丛中冒出微弱的虫鸣。因得是深秋,也难能听得见这个。青豆打着小盹儿,迷迷糊糊地晃着脑袋。
干长九跟着萧竹走到村中的十字路时,便瞧见她头点得宛如鸡啄米,险些就要触到地上,不由得皆暗叹了口气。
萧竹把食盒放在地上,撩了袍子蹲下身,轻轻拍拍她的脸颊。
“青儿,青儿。起来了。”他真怀疑这样境况之下维持的法阵到底管不管效。
青豆睡得脑中一团浆糊,睡眼朦胧中看得萧竹的面容俊朗儒雅,星眸似水,剑眉微凛。口中不自主就崩出话来:
“师父,你当真好看。”
干长九分明看见萧竹的嘴角狠狠抽了抽,半响没说出话来。
“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不留情地对着青豆脑门儿响亮一敲,怒道,“若是不想吃饭,为师也不强求你。”
“吃饭?”她眼前顿时一亮,双目闪闪如星,蹭一下就立了起来,期盼地盯着萧竹。
“师父,我的饭呢?”
难为她忙活了一整天,除了早上吃的那顿,至今腹中还没有进米水。
萧竹很是不悦的剜了她一眼,打开食盒来丢在她怀里。
这里边儿都是简单的小菜,地处偏僻的缘故,能吃上这些也是不错。青豆向来对食物不挑,一口饭一口菜,狼吞虎咽。
“……慢点儿吃。”萧竹实在看不过去了,“亏得还是个姑娘家,怎的这点也不顾忌。”
青豆倒是没介意,夹了肉丝好心问道:“师父要不要尝尝?”
萧竹侧身避开,皱眉道:“为师吃过饭了。”
干长九从袖中取出一瓶竹叶青,放在地上,结印展开阵:“你们吃,我来顶着。”
萧竹看着那小瓶酒,抱着臂笑道:“你打哪儿弄来的?”
青豆拿了过来,扯开盖子在鼻下嗅了嗅。一股清淡香气扑面而来。
“真香。”她忍不住灌了几口。
萧竹乐了:“没想到,你还是个酒鬼。”伸手从她手里夺了来,仰头一饮而尽。
“师父……你好歹留一点儿。”
“做梦,敢和师父抢东西?”他一眼瞪过去,青豆只得闭嘴,乖乖吃饭。
天幕中,一弯明月当空照,光华映下,淡薄而疏朗。漏壶的声音滴滴而落,现下,已是三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