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外已经夜幕降临,墨色一片,青豆推门出去,萧竹也跟随其后。
却见得店门口正有一群江湖扮相之人打打闹闹,口中言语粗劣,对着地上一个抱头蜷缩之人拳打脚踢。
其中一个精壮大汉猛踹了他一脚,恼道:“王八羔子,居然偷钱偷到老子头上来了!”
另一个灰布衫的剑客一手揪起那人衣襟,冷笑道:“你可知道我们几人的来历?居然便敢这样放肆。”
眼瞧着已有砸店的趋势,小二和与他们同行的书生模样之人上前劝阻。不想两个人大大咧咧,抬手就不客气推了开来,仍旧接着狠踹。倒是地上躺着的那个人,不叫也不喊,好似死人一般。
青豆虚了虚眼睛,对着萧竹小声道:“师父,这几个人是玄溟鬼域门下的。”
萧竹环胸靠着栏杆,微微扬起嘴角:“不入流的门派。”
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也是那人不对,没得手脚还偷人银两,自己也没必要装好人打抱不平。明日还要出门视察情形,虽说闹了一些,还是得睡。
“师父,咱们还是莫要管,回去歇息为好。”
未料到,萧竹突然笑着摇头,懒散着下了楼梯,径直朝门边走。
大汉和剑客打骂在兴头上,没注意到萧竹一手扣在他二人腕上。抬眼间,对上一双含笑星眸,那笑容让人看了生生觉得浑身不自在。
大汉一愣:“你……你是何人?”
萧竹并未放手,只淡淡道:“这位兄台,不知地上躺着的那位偷了你多少银两?”
“怎么?”剑客即便手上挣脱不开,嘴上仍旧硬着,“你要帮他付钱不成?”
“付钱?”萧竹微微一笑,“在下并不宽裕,又怎会……替他付钱。”尾音的“钱”字语气徒然加重,不大的客栈皆可听闻“啪”的脆响,那两人顿然嚎叫冲天,倒地捂着手腕翻滚不止。书生惊吓不已,赶紧上前去扶。一时场面零乱不堪。
“丫头。”萧竹也不回头,就唤着尚在看好戏的青豆,“过来把这家伙抬到我屋里去。”
青豆跑下楼梯来,那大汉的手腕弯曲变形,却又被仙术所制,不能接骨回去,方觉得萧竹不能小觑。
她一手抓起那人的胳膊,搭在肩上,小声对着萧竹赞叹:“师父,下手真狠!”
萧竹无奈笑了笑,扬手作势就要打,青豆忙不迭地躲开,一溜烟闪进了他的房间。
简单处理了伤口,萧竹念了一道暖心咒,两指在那人颈部画了一圈,方才拿了手边的帕子擦手。这人倒是安静,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讲,连眼睛都没睁开。
青豆瞅着万分奇怪,但又不好得开口去问,便就在桌子边杵着。
良久,萧竹才有些不耐烦地端起杯子来,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
“再睡我就把你扔出去。”
那人皱了皱眉,很识相的睁开眼。
说起这容貌来,倒也不怎么特别。因得盘云山上俊俏的人颇多,看惯了再下山来瞧瞧外面的人,就觉得能被她忽视的人满大街都是。
瞧这年龄,青豆估摸着没有超过三十,也算是挺大年纪了。皮肤有些蜡黄,不怎么好,头发很是杂乱,仿佛理不清,里面着粗布短衫,外罩兽皮衣,到像是山里猎户的打扮。
萧竹瞅了他半晌,突然笑出了声:“长九,每回见你都这么狼狈,这次又干什么了?跑来偷钱,你也不怕有人去告你一状?”
青豆暗自腹诽:原来是认识的。
干长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钱花。”
萧竹摇头一叹:“我上次不是烧了钱给你么?”
“屋子被查封了。”
萧竹这才收了笑:“怎么回事儿?”
干长九顿了顿,才说:“我勾错了魂。”
萧竹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也难怪,那你不去下面领罚,又跑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干长九提起这个话题,似乎很不悦,眉头拧了拧:“领班叫我勾足了十个魂才能回去。”
“这个地方……”
干长九接话:“死了很多人,马上又会死人,我就差两个魂了。”
青豆一听,当下心惊肉跳,默不作声地往萧竹身后一躲,悄悄问他:
“这人是干什么的?”
萧竹倒也不避讳,直声而说:“鬼差,勾魂的。”
青豆咽了咽口水,自然方才是猜得个十之八九,她扯了扯萧竹:“他差两个,会不会把咱们两个的勾了去凑数啊?”这可不是好玩的。
不想干长九木着脸看向她:“你还可以活几日。不着急勾。”
青豆张了张口,也不知道她此刻听了这话该表示开心还是感激……
萧竹握着拳在唇下轻咳了一声:“他说话一向这样,你不用理他。在下面办事的人,受阴气影响,难免有些古怪。”
他转过头来:“你好好儿的不去勾魂,偷人家银子作甚么?这人世里的东西,你又使不得。”
干长九摇摇头:“烧纸钱,盖房子。”
萧竹拿眼神瞪了瞪他:“上次不是才烧了一间房子给你吗?”
“你太小气,屋子里漏水。”
青豆一口茶喷了出来,猛咳不止。
萧竹咬咬牙,伸手掐了掐她胳膊:“不许笑!”
青豆觉得很委屈,呛着声音:“师父,我是咳,没笑……”
“师父?”干长九这才打量起青豆来,末了,问道:“你收徒弟了?”
“嗯。”萧竹靠着木椅,食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
干长九忽然垂下头,抽了抽嘴角。似憋了很久,说道:
“这一年,你大凶。可能会死。”
青豆顿觉得眉上一动,眼皮跳个不止,她忙用手摁住。
萧竹敲桌子的手只是停了一下,复接着敲,不怎么在意:“你前年见我的时候也说我要死,我就不知哪儿得罪你了。那么想勾我魂?”
干长九颔首看他,眼里居然难能有一丝神色:“这次是真的。”
萧竹刚欲说话,余光看见青豆正玩着手里的茶杯,脸色甚是难看。他偏过头,漫不经心哼了一声:
“我向来不信鬼神之说。”
干长九脸上波澜不惊:“我是鬼,你是神。”
萧竹自觉有些无话反驳,烦躁地跺了跺茶杯:“那既是要死,你又何必说。横竖我也躲不过,让我过几日清净日子不好?”
干长九又摇了摇头,很认真地盯着他:“你徒弟不好。别收了。”
此话一出,萧竹和青豆皆是怔了一怔。
听得干长九接着道:“她天生命中刻薄,星位凶煞非常,与之交往恐不得善终。”
“砰”
萧竹将手掌摊开,茶杯已成粉末缓缓落下。
“长九,什么时候你的话这么多了?”
干长九没有要住口的意思:“大实话。”
萧竹冷冷笑道:“我不爱听实话。”他站起来,背过身命令:“回去睡觉。”
听得出萧竹这话是对她说的,青豆忙放下手里的杯子,告辞出去。
推开门的时候,迎面就袭来一阵冷风,她不由得抱起双臂,轻轻搓了搓,然后才转过去关门。萧竹一直都没有回头,背影在她拉门的时候慢慢收缩不见。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对着空气长长的叹了一声……
这日夜里,青豆睡得很不踏实,辗转间总听得耳畔不住有人呼喊求教,身上灼热难当,似乎被烈火焚烧一般。
震耳的轰鸣,将她一瞬惊醒。青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额上布满了汗珠。
她微微喘着气,嘴唇发白,慢慢转头看着桌上的茶杯。蜡烛已经燃尽,四周漆黑一片,只听得她一个急促的呼吸声。
刹那屋中被闪电照得明亮,而后又悄然暗下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撞击天空的惊雷,振聋发聩,仿佛要将这世界也翻腾起来一般。
青豆只觉得心里毛毛的发痒,她无端惧怕着打雷,怕到难以言喻的程度。自小每次打雷之时,义父总会彻夜不睡地守在她身边,即便到后半夜她已安然入眠,义父仍旧不会走。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很怯弱。从来都没有这么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胆怯。
青豆抓着被子,将头罩住。那要命的雷声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响起,撼着她整个脆弱的神经,几近要到崩溃的地步。她的眼前染满鲜血,她的世界尽是悲鸣。
青豆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自己口中喊了什么。颤抖的声音,在这般大的雷声下,仿若蚊蚋。
不知何时,门被人推开,她感觉到有人快步走到床前,掀开她罩着头的被衾。
“青儿,青儿。”萧竹板着她的肩轻轻晃了晃。
青豆方才有些木讷地移目去看他,许久才唤道:“……师父。”
“怎么了?”萧竹摸了摸她的脉门,脉搏跳动得很快,“你面色难看得厉害,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哪里不舒服。”青豆抱着被子小心翼翼地缩到墙角,一道闪电劈来,嚯的一下将萧竹的侧脸打亮。
见得她眼底里的惶恐,萧竹暗中一愣,才知晓她是恐惧这雷声。
“莫怕。”他柔声安慰道,“师父在这儿。”
青豆蜷着身子躺下,一双眼睛看着他,一眨也不眨。
“师父……你能不走么?”
萧竹替她掩好被子,轻轻应道:“好,我不走。”青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侧身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
窗外的雨哗啦啦倾盆而下,屋中渐渐泛起一些潮湿气息,鼻息间有淡淡的清新。
萧竹不禁失笑:“那么大了,还怕打雷?”
青豆睁开眼,不答反问:“难道师父就没有害怕的东西了吗?”
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萧竹顿了一下,喉结微动:“有。”
“但凡是人都会自己惧怕的东西。”青豆缩了缩头,埋在被窝里,“故而,我怕打雷,也不是多丢人的事情。”她觉得这不像是借口,很有道理。
萧竹也懒得与她争辩:“横竖你说的都对。”
青豆神色黯淡下来,听着那声势渐小的雷,声音极轻极缓:“传说,雷泽中有雷神,龙身人头,这天地间的雷都是自他腹中发出。想想,当神仙真真好,乐意惩罚谁便能惩罚谁,无人阻拦。即使没有罪名,也能妄加其上。”
萧竹伸手拍了拍她的被子,夜色玄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方才长九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青豆只是默然点点头,并无任何表情:“他的话也不无道理。神要人生,人便能生;神要人死,人岂能不死?这鸿蒙世间,哪个不是被神捏在手中的东西。”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朝生暮死,亦有人知?
萧竹冷笑,不置一词:“神又如何?神人凡人,不过都是世俗人划分的界限。神亦是由凡人而起,不过自得了天道,便自视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又何曾想过,自己飞升之前也不过是肉身凡胎罢了。”
这话如往常一样带着深深的不屑和嘲讽。好像此刻,青豆终于有些明白萧竹这些所谓不同寻常的举动,他的观念之中,也有想要挣脱枷锁,渴望自由的意味。
雨点响亮地拍打在屋檐上,落下的雨珠晶莹的溅开于桌前。
萧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拍着青豆,一脸倦意,眼皮沉重。头往下一点一点地,终于,趴在床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