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云山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气温稍稍降了一些,这就秋分了。
自恸天瀑布回来以后,青豆的身子就格外畏寒,大半个月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没出过门。
期间倒也有不少人来看望她,上至红药夫人、空城师叔,下至朔百香和凌风。这几日天上轩忙忙碌碌的,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小师姐。”朔百香笑得一脸灿烂在她床边坐下,捧了一个盒子给她,“这可是红药师伯用药草炼制成的驱寒丹,你放在胸口,就没那么冷了。”
青豆觉得很受宠若惊:“我和红药师伯不怎么熟吧?”
“小师姐这哪里的话,好歹你是萧师叔的大弟子,此番又替石青师叔挨了顿罚,要谢你也是应该的。”
听她这么一说,青豆也觉得自己于此次事件之中很受委屈,故而便大大方方收了下来。
朔百香帮她带好,因笑道:“只怕往后连炎阳师尊也要给你几分薄面了。”
“对了。”朔百香朝她挤了挤眼,“今日月夕,可是中秋,御花街上少不得多些好吃好玩的,你晚上有心思便去瞧瞧。”
青豆自然眼睛一亮:“当真?”她倒是许久没过过这种节日了。
“这话骗起来有意思么?”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待得朔百香走后,门口大大咧咧跑进来一人。
一身干净的松花色窄袖衣衫,额前还稚气的留有几许青丝,身后背了把大长剑。面上清清秀秀的,倒是神色里比以前多了些飞扬。
“阿青,你也太能惹事了。”
奚扬一屁股往她床前一坐,拉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
“听人说,你把掌门真人得罪了,冲了两天的瀑布啊。”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青豆抚了抚额:“传得那么快?”
“那可不。”奚扬乐滋滋地讲述,“不过我也到真真佩服你,敢一个人跑去跟那虺妖决斗。怪不得掌门真人要怨你,他可是早备好了人,准备了许久才要去收妖的。你倒好,抢了人家功劳。”
“诶?”这事从哪儿来的?
奚扬很鼓励性的拍了拍她的肩:“你现下可算出名了,走到哪儿都有人谈论,铜扇小仙岳青豆。”
“诶?”这奇怪的名字是谁取的……
“总之,你现下就安安心心好好养伤。我过几天带点野味回来给你补补。”
青豆这才正正经经看着他一身行头:“你这剑瞧着不错啊。打哪儿来的?”
难得被人夸奖,奚扬显得异常得意,朝她亮了亮身后的剑:“厉害吧?我师父送的。这可是他亲手打的。”
“你师父?哪位啊?”
奚扬的脸色瞬间变得很崇拜:“我师父可是石青真人座下大弟子,人称飞羽仙人百剑是也。”
青豆险些没一头撞到床栏上。
她与这位黑衣师兄果然八字不合,命里的冤家,注定的克星。以后还是得绕道走。
“那你……成日里都跟着他学功夫?”她可是吃了好几回那剑气了。
“这是自然,我等会还要同师父大人下山去捉妖呢。”
“下山?”青豆顿时好奇地走过去,“你还能下山去?”
“是啊。”奚扬有些莫名其妙地瞅着她,“难道你从来没出去过?”
青豆很老实地摇了摇头。
奚扬看着甚为同情她,很怅然地叹道:“你师父待你真不好。”
“上回我才御剑去青琅山看了你义父。”
“我义父?”青豆瞬间精神便来了,“他人怎么样?还好吗?”
“好啊,哪儿不好。他壮得跟牛似的,牛都觉得惭愧。”
青豆抱着膝盖埋头在被子里:“我也想回去看看他。我都好几年没回家了。”
安静了一会儿,气氛有些格外的疏冷。
奚扬打着哈哈笑道:“这算什么,我下次就找他带封信给你,又不是什么难事儿。”
“也好。”青豆抬起头来,翻遍身上的衣兜掏了几块散碎的银两,“我这里只得这么几两银子,你帮我带给他吧。他老在山上住着,没钱也不方便。”
“你说的也是。”奚扬挠了挠头,“我也去买点东西给他。”
青豆也不留他,打趣道:“快走吧,脖子都要跟你师父连一块儿了。”
奚扬前脚才走,萧竹就打折呵欠倚在门边。
“这小子是谁啊,怎么看着眼生得很。”
青豆搂着被子靠着枕头:“那是同我一道入门的,师父自然不认得。”
听他“哦”了一声,就朝着床边走,见着头发睡得有些凌乱,看样子是刚醒。
萧竹掀开被衾来取出她的手腕把脉,一面口中又碎碎念不停:“这几天怎么什么人都往我这儿跑,闹得连觉也睡不好。”
“师父。”青豆很认真的看着他,“快入夜了……”
萧竹抬起头来白了她一眼:“为师乐意。”
青豆的体质本是很好,但自从这次冲了凉之后就大大下降,一离了被窝便冷得站也站不稳。虽说吃了不少药,萧竹红药夫人两人连着给她施法疗伤,都没管什么用。这么一来,她就在天上轩被禁足了。
“脉象还算正常。”萧竹蹙着眉,面色严肃的思忖片刻。
“我再给你通一次经脉,看看会不会好一些。”说罢,他将青豆身上盖的被子撩了开来,披在她肩上,聚灵气在掌中,结印后慢慢覆在她腹部之上。
温暖柔软的气流仿佛自腹中绽开,在血液里缓缓流淌,渐渐地觉得浑身有了气力,即便丹田处仍旧有些寒意。
好像是要好多了。
青豆刚抬头要说话,不想却正对着萧竹的侧脸。面容俊朗,气韵温和如风,眉宇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莫名的,就觉得耳根有些烧灼。
萧竹收了手,才舒了口气,忽而转头一愣。
“……这么看着为师作甚么?为师脸上有东西么?”
青豆回神过来,摇了摇头:“没东西。”
萧竹也不在意,伸手把被子盖回她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的:“没东西那就早点休息,过几天还要练功。”
“师父……”青豆很无言地皱了皱眉,“我都睡了一天了。”
“那就再接着睡啊。”萧竹很理所当然地接话。
“我又不是你……”青豆小声念叨着,从床上爬起来。
“师父,今天中秋。”
萧竹坐在桌前端了茶杯,轻啄了一口:
“我知道。”
青豆扬扬眉,觉得有戏:“咱们晚上出去溜达溜达吧?”
“做梦。”
青豆:“……”
“大半夜的不在屋里睡觉,有什么好溜达的。你不是说身子冷么?”
“可今天是中秋啊。”
“中不中秋和你冷不冷有关系吗?”他觉得八竿子都打不着。
“师父……难道你就不想吃东西,不想赏月?”
“不想。”
回答如此干脆。
青豆只得满腹怨念地揪着被子往窗外看。
外面天色还尚好,不过大约过一会儿就能隐隐看到月亮了。
亥时五刻,天幕漆黑,繁星灿烂,圆月朦胧,昏黄淡淡。
萧竹觉得自己约摸是睡了一个时辰,听得耳边窸窸窣窣地声响,虽是不耐,也只得睁眼看了。
屋内的卷帘被人拉了上去,窗子大开,细微的凉风一阵阵往里灌。青豆披着被子坐在地上仰头看,月光如水般洒了她满身。
萧竹翻身坐起来,低低道:“胡闹,作甚么来的?”
青豆这才回头看他:“我那里看不见月亮,师父这里好。”
他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起身来,地上凉。”
“师父……”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只差眼里没落下泪来,“我饿了。”
坐在御花街食摊上的时候,萧竹极其有感自己绝对是被骗了。但又碍于师父的颜面,言出必行。如今既是说不得,也是骂不得,生生让他郁结万分。
此时已经深夜,玩的闹的早收了场,唯独就这么一家店还亮着灯。摊主是小厨房里的师傅,青豆跑过几次,故而也熟识一些。
街上偶尔会走过几个人来,冷冷清清的。从地上残落的那些痕迹来看,数时辰之前,这里定然是十分热闹的。这样一想,青豆顿觉得有些遗憾。
“萧真人,青姑娘,二位的汤面。”老师傅送上面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的。
“实在是委屈二位了,现下食材剩的不多,也只有汤面了。”
“不必在意。”萧竹倒是很大肚,自取了筷子搅着面,“时候也太晚,你不嫌我二人打搅你休息已算是很好。”
老师傅忙笑道:“萧真人哪里的话……”
青豆吃了几口,不知是否是身子冷,又或者是真的饿了,只觉得碗里的汤面甚是入味,吃得五脏六腑都暖暖的舒适。短短几下子,就把一大碗面席卷而空。
萧竹在一边儿看得有些怔忡。
“你饿鬼投胎的?”
青豆喝光了汤,颇为感慨的摇摇头:“没吃饱。”
萧竹放下筷子,把自己那一碗推给她。
青豆有些讶然:“师父,你不吃啊?”
“我不饿。”看着她吃得这般生猛,他也没胃口……
青豆也不再跟他客气,三五下吃得很干净。
酒足饭饱之后,青豆沿着御花街一直走,因为腹中食物太多,只得走动消食。不知不觉,更声过三,时候偏晚。
青豆寻了个地方坐下,顶上玉盘高悬,四下里清幽无人。这处是山水池,离得御花街很近,遍地的青草,倒是与天上轩很像。
“师父,吹段曲子吧。”
萧竹才在她身边坐定,脸色有些不悦:“合着为师是你下人不成?”
青豆讨好地朝他笑笑:“我这不是觉得师父吹得好听么?”
萧竹瞪了她半响,挤出几个字来:“拍马屁。”
到底还是取了洞箫放在唇下吹来。
箫声幽幽,空明而苍茫。每次听着,青豆总觉得有股浓的化不开的忧伤之意。
夜风微寒,抖动着一旁的翠竹落下斑驳的黑影。仿若有人挥袖而舞一般,袅袅娉婷,远山黛墨,深蓝的无边空中荡着几浮黯淡的云雾。
倘若世间真有因果循环,倘若真有前世今生,那逝去的人现在哪里,活着的人又该如何活着。
她此一生,存活在世只为了一件事。
“师父,怎么不吹了?”
萧竹放下萧来,冷淡道:“为师饿了。”
他刚刚不是说不饿么?青豆见他脸色难看,也不敢开口说出来。
“师父,尝尝这个。”她自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着一块油饼和饭团。
萧竹微微蹙眉,略有介意地偏过头:“太油腻了。”
青豆有些不解的摸了摸鼻尖:“你不是饿么?”
萧竹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过来。青豆仔细拿油饼把饭团裹好凑到他嘴边。
“……为师自己吃。”
“喔。”
萧竹狠皱着眉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好吃么?”青豆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
“嗯……”他回答得些许含糊不清,只是问,“你做的?”
“是啊。”青豆笑道,“这是我义父教我的,你看,是不是有团圆的意思?中秋吃这个最好不过了。”
“团圆?”萧竹哽了一下,险些没呛到。他觉得好笑:“一块饼,一个饭团,就算团圆了?”
青豆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盯着他:“师父,就求个嘴上吉利。你要看不上还我,别吃了。”
“小丫头。”萧竹抬手弹在她额上,“有这么跟师父说话的吗?”
她把头埋在臂弯间,没吭声了。
见得外边风清露寒,萧竹解了外袍给她披上。
“师父……”青豆往后缩了缩,“你手上沾油了……”
萧竹咬了咬牙:“怎么,还嫌弃你师父?”
“没。”到底这衣裳也是她洗。
青豆似想起了什么,忽然瞅着他笑:“师父,我还道你跟石青师伯有过节,没想到你们关系也挺好的。”
“不是有过节。”萧竹纠正她,“是从来就没好过。”
“诶?”青豆不解地看他,“你不帮他认了弟弟吗,他应当心里挺感激你的。”
“胡说八道。”萧竹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凌风本就不是他胞弟,他岂会感谢?”
“不是?”青豆愣了愣,半晌不能理解。
“自然不是。”萧竹笑着转目对向明月,“石青修仙已二十年,二十年前,凌风家里连个男丁也没有,怎可能会是他兄长。”
“那……”
“凌风的兄长原是石青的大弟子,早在十年前就身故了,那枚玉佩不过是临终前赠给石青的。”
青豆忽然之间觉得石青也挺不容易的,得了枚玉佩反送了个麻烦过来。
“那……我岂非是帮了倒忙?”
萧竹扬扬眉,笑着摆摆手:
“话不能这么说。你怎知道,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