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安逸日子,待得青豆身体痊愈,这季候也要入秋了。
萧竹曾说,盘云山上虽四季如春,但夏季会炎热几日,冬季也会寒冷几日。四季交替,天地循环,此道不可违背。
用午饭的时候,外面的阳光还很浅薄,今日有一道清淡的鸡蛋汤,面上浮着几片葱花,在柔和的太阳下波光粼粼。
萧竹取了筷子握在手上,正夹了一道菜。
“丫头,坐下来一块儿吃。”
青豆刚盛好饭,便顺着边上的椅子坐了下来。
萧竹舀了一碗汤给她,青豆正扒着饭,盯着他问:“师父,石青师伯上次说的那个孤山,可是掌门真人试剑时候提起的那个?”
萧竹不在意地点头:“是啊。”
“……那个不是很厉害吗?”青豆顿时放下碗,“凌大哥他一个人,不会有事吧?”
萧竹微微一笑,伸出食指来朝她摆了摆:“你这就不懂了。石青本意便是让他知难而退,那妖兽便是五位高级弟子也擒获不了,只他一人,怕是被吃了也说不定。”
青豆怔怔看他:“可他既说了要入门,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
“那就让他死在里面好了。”萧竹自顾挟菜吃,“省得多出麻烦来。”
“师父!”青豆咬了咬牙,“你这么做不仁义。”
萧竹略有不悦地停下筷子:“我哪儿不仁义了?我又是放他走,又是替他隐瞒。此番你俩个小子差点没进司刑狱,若非是我,你现下哪儿有饭吃?我与他素不相识,非亲非故,做到这地步已经不错了。你这丫头不知好歹。”
青豆也觉得自己理亏,方埋下头专心吃饭,再没说话。
却说盘云山位于哀牢山之上,四周有不少连绵山脉,但惟独只一座山高耸入云,孤身而立。山中怪石嶙峋,多桂树,多金玉矿石,亦有不少奇兽异物生活于此。
因得此山陡峭高耸,故而并无人烟,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山。
但不知何为,数月前从北面飞来一团紫黑云雾,在顶空盘旋之后落入山中。
盘云山空城真人曾亲自前往,得知这云雾竟是一只妖兽所化,此妖似受重伤,被人封印,周身有结界,但由于自身灵力强大,结界不堪重负,大有破碎之势。
尽管如此,修仙之人皆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观其变。
袅袅白云之中,一道剑光如游蛇般窜来,只见有一人玄衣劲装踏于剑上御剑而飞,不多时,便在那孤山上落了脚。
凌风收了剑,负在背后。这里寂静无人,空灵的鸟叫便显得格外清脆,树木苍翠,百草丰茂。脚踩在地上,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隐隐的,他感觉到一股迫人煞气。
又行了约摸半个时辰,见得一个巨大山洞。洞穴深不见底,阵阵黑烟从里面冒出,洞穴四周毫无生气,树死鸟亡,巨石凌乱。
他稳了稳步伐,仍旧小心往前走。
洞内视线不太好,昏暗难行,往深处走,脚下愈加湿滑,黑水流淌一地,腐尸和白骨随处可见。
凌风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猛地袭来一股阴寒之气,大约是觉察到有人闯入,凌风行之最底处时,一声咆哮歇斯底里一般传来,震得他耳膜发疼,身子一下贴在了洞壁上。
这妖兽灵力果真强大,凌风忙出手结印,以内功清心之法稳住七经八脉。这才又继续往前行。
洞穴尽头,浓重的黑烟缠绕一只麒麟状巨兽,周身铅色的皮毛上冒着团团瘴气,两只獠牙沾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血,森森恐怖。
它的眼里充斥着满满的怨气,阴紫眼瞳定定看着凌风。那模样,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显然,封印它的结界已经消失,常理来说,它如今可以随意出入,并不受什么控制。但从它身上几处明显的伤口来看,这只虺妖受伤极重。
凌风是格外冷静,摆好了法阵,长剑在手,欲一挥而上。
岂料那妖兽仰头只一声长啸便是地动山摇的阵势,顿时连洞穴也有些支持不住,落石纷纷。
他身上本也有伤,此番旧伤未愈,新伤又起,一时头晕目眩,连站稳也成了难事。
虺妖嘶鸣一身,抬起爪来就要扑,凌风避之不及,心中暗忖自己难逃一死。
由想他修行多年,踏遍了千山万水,到头来还是没能如愿。
含恨而终,只怕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倒地的那一瞬,腰上忽然一紧,有人抱着他吃力的往后退了几步,不等他回头细看,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甚是焦急。
“这家伙果然厉害,凌大哥,撤吧。”
他心头一软:“青……”
说话间,一道紫光疾闪而来,青豆忙撑开扇子狠命一扇。
“没时间磨蹭了,出去再说。”
凌风此刻不知哪来的气力,挣脱开她,倒一脸固执:“不可,我若不能擒住它,如何能拜入石青门下?”
青豆拿他没办法,气得直跺脚:“三年,三年之后不是一样可以么?还是名正言顺的!何必就在这里把名交代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你莫非不懂么?”
“三年……三年之后世间些许事又会不同的。我岂有这三年的时间拿来荒废!”
“凌风!你傻啊!”青豆一把拉住他,“这十几年来你都等过来了,区区三年算什么?你若真有这个心,别说是三年,三十年也不过弹指之间!”
见得来了帮手,对面的妖兽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眼中怒意横生,抬起尾就扫过来,青豆只得推开凌风,二人各朝一边倒去。
对于半路而来的青豆,它好像并不怎么放在眼里,仰起头来,口中冒出玄火,直直喷向凌风。灼热的火焰将整个洞穴照亮,这惊人的灵力让青豆呆在原地,竟不得动弹。
那火在离凌风的双目不过几寸距离时候,从洞口方向飞来一道眩眼的光柱,一瞬就灭了那道火。青豆还没反应过来,洞顶徒然旋下一个巨大的光丝网,将那虺妖罩得密不透风。它越是狠命挣扎,网便收得越紧。网亦藏有雷电,每一次大的动静都给它带来无边痛苦。
几道流彩划过,青豆再一眨眼时,就看见萧竹站在他跟前,背对着她,淡墨长衫随气流飞扬。
那边的凌风身负重伤,已人事不省,他一侧的洞壁上插着一把掩日宝剑,此时剑身正透着盈黄光芒。
此刻,除开虺妖撕心裂肺的嚎叫,青豆还清清楚楚听见洞穴里传来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越来越清晰。
黑暗阴影中,正有人走了出来,月白袍子,长发束起,腰间的剑鞘却空空如也。
萧竹挑了挑眉,诚心赞叹:“师兄好剑法。”
石青瞪了他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不悦:“你又来这里作甚么?”
“这可还需问?”萧竹转身朝青豆蹲下来,扶着她的肩,一手把脉。“自然是担心我这不懂事的徒儿……”他顿了顿,言语里多有讽笑:“倒是师兄你,来这里作甚么?”
青豆分明发现石青的嘴角抽了一抽,却没有说话。
渐渐地,她发觉适才阴寒的腹中泛起一丝温暖,待低头时,正看见萧竹垂眸替她疗伤,也不闻也不问。俊逸的面容上透着难掩的温润。
“师父……”
“别说话。”萧竹轻声命令她,继而缓缓道,“你掌门真人在外头。”
“什么?!”青豆险些叫了出来,立即捂嘴。
萧竹侧身看着尚在查看凌风伤势的石青,微微勾起嘴角。
“师兄,好歹人家也是负伤涉险。收弟子莫要那么死板,见他诚心一片,你还是体谅体谅罢。”
只听石青冷冷哼了一声:“这是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青豆偷偷在萧竹耳畔道:“师伯就是脸皮薄。”
萧竹忍住笑看她:“站得起来么?”
“应该行。”
他扶住她起身。
“出去吧。”
“好。”
听闻飞剑阁新收了一个挺俊秀的男弟子,虽说由石青亲自出题试炼是门规应允了的,但毕竟是头一遭,盘云山各处的弟子都未免心生好奇。
又听闻,那弟子成日跟随石青左右,俨然已于亲授大弟子无二,自是惹了许多人眼红。
这日,辰时三刻,神武殿上六人聚齐,寂静无声,气氛肃穆。
炎阳正站在北端高台,旁边的朔百香垂首安安静静站在那儿。四下里无人说话。
青豆跪得有些不安,一方面脚有些发麻,另一方面,这迟迟没有责罚比责罚了还要令人忐忑。
炎阳真人突然往前走了几步,青豆顿挺直了背望着他。
“红药,这孩子犯了哪几条门规?”
旁边的红药夫人两手拱了拱,忙道:“回掌门,青师侄藏匿外来不明身份之人并擅自借送我门弟子佩。”
“嗯。”他刻意加重了些语气,“有两条了。”
石青从左侧出列,在殿下鞠躬:“掌门真人,此事皆由弟子而起,恕弟子教徒无方,扰乱秩序。”
炎阳挥手甩袖,也不让他多做解释:“石青,你先下去。事后再去司刑狱领罚。”
石青无法:“弟子遵命。”
空城摇着的扇子“唰”一下收紧,浅笑开口:“掌门,青师侄入门时日不多,加之萧师兄门下并无其他弟子,想必无人教与她这些东西。念在是初犯,便就从轻发落罢。”
旁边的桑鬼双手抱着臂,出言插话:“师兄这话可不对。无论是否盘云山弟子,这该不该藏匿外来入侵者一事,想必心中也明了吧。与知不知道门规似乎没多大关系。”
“师弟,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青师侄此番奋力除妖,也算功德一件。我派堂堂修仙之地,岂会在这般小事上为难一个晚辈?”
“师兄此言差矣。”桑鬼不怀好意地朝他笑笑,似乎是铁了心要杠上了,“也有话说‘既坠釜甑,反顾无益;已覆之水,收之实难’,青师侄既已不顾后果的做了,那也定料到这结局。罚轻罚重都得认。”
“你们两个,莫再争论。”不知是否是炎阳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双目扫过众人,然后在一人身上停下。
“萧竹,这既是你的弟子,你便来说该如何罚罢。”
桑鬼听罢,不看好的别过脸去。明摆着炎阳师尊这是要放水了。
萧竹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才上前,拱手抱拳,恭敬答道:
“掌门师伯,按我派门规处置,小徒应当跪恸天瀑布三日。”
他话音刚落,石青便出列反对:“师伯,我以为不妥。这位师侄功力尚浅,恐怕受不得天地寒气。”
桑鬼笑着打断他:“石青师兄此话有理,不如就改为两日吧。”
“师伯……”
“好了。”炎阳一声令下,“便就两日,再不用多说。”
石青无奈,只得点头退下。
青豆转目时,正对上空城满眼担忧地朝她看来……
恸天瀑布在盘云山山腰之处,此地有自然形成的一处平台,那声势浩大的瀑布似乎是从天而降一般,在这里汇聚成了一池小湖,湖水又沿着山坡流下,直直倾泻到哀牢山。
青豆就跪在瀑布后的一个小洞穴,****大小刚好可供一人蹲坐。瀑布就从她头顶砸下来,顺着身子滑到湖里。
整个地方寒冷无比,若非瀑布湍急,湖面早已结了一层薄冰。水仿若是带了刺的铁棒,不住从她头顶落下,猛烈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穿透。
起初冰冷的气息是从手脚处侵入的,后来渐渐地就传遍了全身。
青豆不得不用心法护住心脉,保持体内的温度。
她的四肢百骸已经僵硬到麻木,几乎没有了任何的感觉。
冷。
冷得铺天盖地,冷得她甚至想要大吼大叫出来……
只是冷,只有冷。这一个字,充斥着她所有的神经,所有的血脉。
桑鬼坐在高处的一株树上,悬着一只腿看着那谭湖水。
“萧师兄也真狠得下心啊,这都泡了一天一夜了。”
空城有些同情地喟叹道:“哎……去找师姐要些暖身子的药丸给她挡一挡罢。”
“还需得你去?”桑鬼笑着两手搭在脑后,“萧师兄不早就抢了一大堆来藏着,你瞎操什么心。”
空城摇了摇头,笑道:“也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青豆觉得头昏目眩,愈发支不起身子来了,头一遭觉得这瀑布冲力极大,说不准,再一会儿她就这么栽湖里去了。
迷糊之间,感觉有一股很明显的暖意从肩处传来。
萧竹伸手将她捞了出来,青豆浑身湿透,凉得毫无温度。
“小青儿,师父来接你了。”
她牙齿打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师……师……父……”
萧竹想要将她抱着腰的手扳开,无奈她两手抱着死紧,他也不敢用大力:“丫头,听话,先把手拿开,我没法将真气渡给你。”
青豆缩成了一团,哆嗦着没动弹。其实她也很想动的,只是周身僵硬得没法。
“怀……怀……银……”
“好好好,师父是坏人,师父是坏人。”
萧竹无可奈何的点头应声。两指轻轻撬开她的嘴,将一粒丹药塞了进去。
秋风无声无息地吹拂湖面,带着彻骨寒气。
萧竹一身的宽袍早已被打得透湿,立在风中,却也没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