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转头看去,身边已经没有了人,而外面传来了粥浓浓的香味,我餮足地吸了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陌生的号码。
我没有多想,按下了通话键。
“喂。”
“喂,是小狸吗?”久违了十几年的低沉声线从电话那头传来,似乎比以前苍老了很多,声音中带着几丝不确信。
“爸……爸?”
包间依旧是宽敞而雅致,一如既往地符合他的身份。
我坐在宽大的餐桌一边,对面是我十几年未见的父亲,如果没有那些财经杂志时时在提醒着我,我怀疑自己甚至会记不清他的长相。
坐在他身边的女人妆容精致,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皮肤保养得十分好,好到我甚至觉得这些年来她并没有变化多少。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还是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那天放学,我出乎意料地在校门口看见了父亲的车,黑色低调的凯迪拉克,车面一尘不染。
搀着父亲的手欢天喜地的钻进车里,可里面等着我的却不是我的母亲,而是面前这个女人,当时的她也只是二十几岁的样子,黛眉星目,长发及肩,一颦一笑间都透露着柔媚的气息。
当时我心里只觉得这个阿姨和我家里那个母老虎妈妈一点都不一样。
父亲给我们介绍过后,我乖乖地叫她任阿姨。只是这甜甜的三个字,我得到了我那时想要很久的遥控汽车。
当看见父亲在我面前亲吻她额头时,我心中虽有异样的感觉,却没有深思,只以为他们真的是很好的朋友。
直到那天躲在房间里看着妈妈大发雷霆,父亲甩门而去,我才意识到,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妈妈身边,本以为她又会再朝我发一次火,可她却只是不着痕迹地将一张纸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问我道:“今天想吃什么?”
我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虽有不解,但还是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糖醋排骨。”
晚上妈妈如约给我端上了甜香浓郁的糖醋排骨,我迫不及待伸手去抓,这次她却没有像往常一般一巴掌拍在我手上,只是在我将排骨送进嘴里后,才看着我淡淡问道:“小狸,如果……爸爸和妈妈要分开住的话,你想要跟谁一起住?”
我想都没想开口道:“当然是妈妈啊,爸爸又不会做糖醋排骨!”
一瞬间我似乎看见妈妈的眼里有流动的光,不过很快她就转过脸去,我再看不真切。
时至今日,当初她那一瞬的眼神还常常在我脑中往复,这也是我这些年没有再见过父亲的原因。
我一直难以想象,像我妈那样一个人,当她的脸上出现那种表情的时候,心里究竟要绝望成什么样。
“小狸……小狸?”父亲小心翼翼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嗯?”
任海燕看见我没什么表情的样子,面色稍微怔了怔,随即温言温语地开口道:“小狸,你爸爸在问你,还有什么其他想吃的没。”
“哦,来一只烤鸭吧。”这家饭店的烤鸭可是美名远播,平常没时间,难得来吃一次当然要吃个够。
“一……一只?”任海燕看着我有点不确定。
我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吃不完好歹还能带回家作晚饭。>o<
老头递给她一个眼神,她立刻会意地开始向包间里的服务员点餐。
其实这些年我对老头并没有什么恨到骨子里那种感觉,哪怕是在我看来,也觉得我妈那样强势又泼辣的女人确实不适合他,在任海燕这样一个柔和的女人身边,他的笑容明显多了许多。
更何况当年他也并没有抛弃我,而是极力去争取了,只是最后我却坚持没有选择他。
他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我只轻飘飘地说了句,“因为爸爸不会做糖醋排骨。”可究竟是真是假,连我自己都忘了。
老头和我妈正式分开之后,每个月都会固定汇来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哪怕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有了自己的工作,钱却依然每月准时到账。
可惜的是那份钱我从来未动过一分一毫。因为很早以前,我妈就在银行为我开了个户头,从他给我汇来的第一笔钱开始,直到现在,那些钱都好好躺在那个户头里,一个子也没动过。
老头虽然算得上是抛弃了结发妻子,但我觉得十几年见不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个惩罚也算够了。
所以当他斟字酌句地从电话里问我“你愿意……出来……跟我见一面吗?”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包间里安静地出奇,连我不自在地挪椅子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三个人对视而坐,却都兀自尴尬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然我心里对这次见面总是觉得有点别扭,但我更讨厌这种尴尬的沉默,于是还是厚着脸皮出声打破了沉寂:“老头,那个,你以后不用给我汇钱啦,我现在都自己工作了。”
自他从家里搬出去的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这是我对他的报复,也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听见我的称呼后愣了下,没有直接回答我,反倒问我:“你现在是在康博工作么?”
“嗯。”
“那你……”他面色稍有犹豫,“你和季东南的事,是真的吗?”
没想到会从他的嘴里听见这个名字,我顿了顿,而后不置可否地承认了。
他点了点头,表情复杂,良久,才点头说了一句:“那孩子不错,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就好。”
我看不懂他复杂的表情,低下头去喝了口水:“你认识他?”
“几年前他在我手下磨练过一段时间,当时我就觉得这孩子天资不错。”
“哦。”
说完又沉默下来。
很快任海燕接过了话茬,问了问我这些年的情况,又告诉我其实老头一直想着我,每当有一丝关于我的消息,他都会异常关心,还夸张地形容了下我同意和他见面之后,老头有多高兴。
我时而对她点点头,但再作不了更热烈的回应。
对于面前这个女人我的感觉是十分杂乱的,这些年我在心中一直把她当成是致使我父母分离的罪魁祸首,但我比谁都清楚,就算没有她的出现,老头和我妈也不会再撑太久。像老头这样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在家里却处处受气,真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妈甚至在外人面前也对他摆过脸。当突然有一个像任海燕这样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身边时,那就像是沙漠里的一汪清泉,深海中的一块浮木,冬天里的一把烈火啊,任谁都会扑上去的。
且不说这些年,她和老头未生一儿半女,不用想也知道是碍于我的关系。但她在面对我的时候,眼里却找不到一丝敌意,不知是她隐藏的太好,还是真实如此。
无论怎样,我就是无法认真地去恨她,也无法打心眼里去接受她。
我就抱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老头偶尔插一句,其余时间一言不发,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时间,服务员目不斜视地在一边安静地布菜。
“我记得,当时听说你考上N大的时候,你爸爸兴致冲冲地非要去给N大捐一栋教学楼呢,后来被我拦下来了,最后还是捐了三辆校车。”她揶揄地看了眼老头,老头别扭地把目光转了开去。
我夹着一块肥滋滋的烧鸭愣住了:“呃,还有这种事啊。”
“是啊。还有你高二结束的时候,那年夏天N市不是特别热么,他怕你下一年高考受影响,给你们学校高三所有教室资助了一台空调。”
这件事好像确实有,我们高中一度被称赞是N市里教育设备比较先进的学校,我一直为此非常欣慰,因为当别的应考生一边为习题抓耳挠腮,一边还要担心头顶摇摇晃晃的电扇有没有掉下来把他的头削掉的危险的时候,我却在凉快舒爽的教室里惬意地抄作业,这多爽啊。
不过当时只知道是某个匿名的富商给捐的,不曾想原来竟是我家老头。
震惊之际我挠了挠嘴角,不知道怎么的今天起床脸上总是痒。
忽然想到什么,我一边挠脸颊一边问道:“那个我初中的时候宿舍突然多的那一批洗衣机不会也跟你有关吧?”
他放在嘴边的茶杯顿了顿:“呃,你怎么知道。”
我心中动容,但还是觉得直接说出来很别扭,只好把脸埋进碗里,声音闷闷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
他眼中似有疑惑:“晓寒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什么?”
“我搬走之后几个月,常常想回去看你,我怕你没有原谅我,所以每次都会让晓寒问过你的意思,等到你同意了,我再去见你,可是每次晓寒都对我说,你听到我的名字就很讨厌,压根就不愿意见我,我等了三年,你都没有原谅我,所以我也不再回去试图见你了,只想背后替你做些事也好,但又怕你知道了会反感,所以都是匿名去做的。”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我一直以为自己缺失了十几年的父爱,但原来它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从未离开过,只是我自己眼拙,未曾看透。
听完他这一番话,我几乎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感动地竖了起来,但这样使我脸上的痒更加难以忍耐,我一边感动,一边更使劲挠脸。
“哎!”任海燕忽然在一旁盯着我惊呼出声。
很快她走到我面前,捧着我的脸查看起来。
“怎么了?”我头抬地有点不舒服,加之挠脸的动作也因为她这样而被阻止,实在痒得慌。
“你、你脸上这是怎么了。”
我赶紧从包里掏出镜子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嘴唇有些发肿,从嘴角蔓延到脸颊都通红一片,上面还覆盖着一些红红的小疹子。
我惊地瞪大了眼。
任海燕自上而下俯视着我,皱着眉担忧地问道:“小狸,你是不是,吃芒果了?”
“呃……”我嘴角歪了歪。
知道自己芒果过敏是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连着吃了两个芒果,当时没反应,第二天的时候脸上和现在的症状一样,也是很痒,还起了好多小疹子。
如果说吃了芒果的话,就是昨天了吧,在酒会上吃的那个芒果慕斯蛋糕。我虽然当时犹豫了一下,但总觉得只是芒果制品,又不是直接吃果肉,问题应该不大。现在成这样,我是该夸奖这家蛋糕公司做的水果蛋糕真材实料吗?
虽然现在身体正在遭遇着煎熬,但我心里对于任海燕连我芒果过敏都记得这件事,还是有点感触的。
老头连看我的眼神都变惊恐了,整个人跟油锅里的蚂蚁一样,急躁的不成样子:“快快,海燕,你联系一下,看张主任和刘主任谁现在有空。”
任海燕的脸黑了黑:“老板,张主任是心脏科的,刘主任是……是精神科的……”
哦,忘记提了,任海燕和我一样,是我爸的秘书。
“哎我糊涂了,你快看着联系一下,小狸这样不行啊。”
“行了你别急了,交给我吧。”说着对我抛来一个无奈的眼神,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很快任海燕安排好了医生,叫来了车,带着我就要走出去。
我急着往回退了退:“哎哎,我的烧鸭还没打包呢!”
任海燕一边推我一边扶额:“这孩子,要吃烧鸭下次再来吃,先去看医生。”
我悻悻地被他们拖了出去,塞进车子里,直奔医院。
医生诊断的结果就是芒果过敏,没什么大碍,以后管住自己的嘴就好了,之后又开了点抗过敏的药物。
不过老头似乎对这个诊断不是很满意,不断唠叨着问医生,真的没大碍吗,真的没大碍吗。
老头啊,你是不是希望医生说我病入膏肓了你才满意啊。
直到出了医院,老头还是对那个断定我身体非常健康的医生颇有微词,我和任海燕一路上都默契地耷拉着眼皮听他埋怨。
好吧,其实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高兴的。
回家的路上在我的要求下折去了一趟超市,我买了个口罩给自己戴上。
虽然很清楚口罩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季东南发现我过敏的问题的,但我就是个拖延分子,能舒服得一时是一时。
车终于在我家楼下停稳,我的手刚搭上车门把手,老头又忽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去用眼神询问。
“你跟许浩一定也见过面了吧?”
听到许浩这两个字,我怔了怔,莫瑶不清楚的人,老头居然知道:“见过。”
他似乎安了安心:“许浩这孩子还算可靠,没事的时候多和他相处相处。”
我一脸茫然,为什么老妈和老头都一个劲把我和他凑在一起:“老头……许浩他……究竟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