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傍晚的时候,程钧逸开车去机场接小姨一家人,兮敏跟着一起去。她只见过小姨一次,就是去年结婚的时候,小姨和姨父回来参加婚礼,两人都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说起普通话来带有港台腔,有点滑稽但是听着很可亲,人也非常客气和善。今年过年,小姨和姨父带着女儿、女婿和外孙女一同回来,说是要顺便旅游一趟。
小姨的女儿,也就是程钧逸的表妹,跟兮敏同岁,结婚结得挺早,女儿都一岁多了,很水灵的一个小姑娘,正处于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年龄,不喜欢被人抱,走路走不太稳却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把其他人逗得乐不可支。
兮敏向来挺喜欢这种肉嘟嘟、粉嫩嫩还浑身奶香的活玩具,带着她在程家里里外外逛了几圈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很有趣。小孩子好奇心强,看到没见过的东西总会瞪大了眼睛盯着看,断断续续地问这个是什么,兮敏耐心地解释,用最简单的语言,听到小丫头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就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大概是她的种种举动被婆婆尽收眼底从而被激发了某种想法,只剩两人在客厅里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尚萍说:“你和钧逸结婚这么久了我也一直没有问过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
其实兮敏早猜到婆婆会这么问,不是没想过怎么应对,甚至准备好了一套官方的说法,不过听到长辈这么诚恳的语气,她自然不好随便应付几句,只好照实说:“我们工作都很忙,而且我还年轻,晚两年再生可能比较好。”
“快二十五了吧?其实也不小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云丽已经出生了。”尚萍轻声叹了一口气,“不过现在和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了,都顾着事业,普遍晚婚晚育。”
兮敏在心底高呼“理解万岁”,谁知婆婆又补充了一句:“早点生还是有好处的,身体容易恢复,跟孩子之间也少一点代沟。你不用担心生下来没人带,我身体还很好,周阿姨也会帮忙,她带孩子很有经验。”
话说得好像她已经怀孕了一样,兮敏顿时无言以对,想了想,还是说:“妈,我们暂时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不过我明白女人要生孩子生命才完整这个道理,您说的话我记住了,会认真考虑的。”
“好吧,我也不勉强你,再说这事也强求不来,你放在心上就是了。”
从刚才吃完饭,家里的人就陆陆续续都有了安排,到最后坚持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的,只剩下尚萍、周阿姨和兮敏。其实兮敏早两个小时前就想回房睡觉了,只是婆婆似乎有守岁的习惯,边看着枯燥乏味的节目边和周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偶尔转头跟兮敏聊几句,却总会牵扯到“过日子”和“生孩子”这两个问题上。大概天底下所有兼备“妈妈”和“婆婆”这两种身份的女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相似,一方面关心自己儿子过得怎么样,另一方面在乎自己媳妇的种种,当然了,这个“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为“一方面”服务。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二点,兮敏得以回房,打开门看见程钧逸正穿着睡衣悠闲地坐在床上看书,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洗完出来的时候,程钧逸把书放到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婆媳畅谈的感觉怎么样?”
“我现在就一个感觉。”
“什么?”
“困。”兮敏爬上床,恨恨地说,“如果我还有精力,一定会打你一顿。”
“我不介意,不过动作要斯文一点,现在很晚了。”
她懒得理他,拉高被子打算睡觉,但是突然想起些什么,一下子坐起来,凑近他问:“你是不是经常跟你妈抱怨我做的菜太难吃?”
“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她要我跟周阿姨学做菜?”
“周阿姨来我们家之前当过厨师。”
兮敏恍然大悟,“难怪你嘴这么刁,原来从小被大厨伺候惯了,这样对比起来,我做的那些东西哪里是难吃,对你来说简直难以下咽吧。”
“我习惯了。我妈还跟你说了什么?”
“她想让我早点生孩子。”兮敏想想,他们结婚以来的确没有正式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不如趁现在好好讨论一次,“你觉得呢?早点生好还是晚点生好?”
程钧逸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对于女人来说,早点生当然是有一定好处的。但是每对夫妻的情况不一样,我们现在要孩子,不太合适。”
兮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要孩子?为什么?”
“你和我都没有准备好当父母,说要就要,未免有点草率。”
“不想要就直说,别把责任推给我。”她有些不悦,但是困得实在没精力深究,重新躺下来,翻身背对着他,一大半被子都随之被卷到了自己身上。
程钧逸毫不客气地一把将被子扯过去,她顿时感觉到一股凉意,嘴里的话还没冲出喉咙就感觉背后有一股温暖贴了上来。他从身后抱着她,把两人一同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在她耳边轻轻呼气,“我发现你最近很容易动怒,莫非真的怀孕了?改天去好好检查一下。”
“不可能。你不想要,我还不愿意生呢。”兮敏犹豫了一下,发觉自己竟然无法抵挡身后的暖意,甚至有些依赖他充满安定感的胸膛,想了想,还是转过身。
两人的距离太近,她的唇轻轻滑过他的唇角。轻柔的吻随之而来,落在她的唇上,一点一点深入,她不由想起一年前在斑斓夜空下的那个吻,同样是新年之际,同样是寒冷冬夜。然而似乎是有些不一样的,具体是什么,她却想不出来,只觉得他的声音像方才那个吻一样令她沉醉其中:“新年快乐,程太太。”
大年初二,两人在兮敏的爸妈家待了一天,初三的下午就搭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程钧逸的爷爷奶奶定居在北京,以往每年春节程家人都会去北京陪两位老人家,只是今年尚萍的妹妹一家人难得过来,尚萍和程皓博不方便走开,于是委派儿子儿媳去北京给爷爷奶奶拜年。
兮敏听程钧逸说,他爷爷是军人出身,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国内局势不好,受到严重波及,为了避免自己的一双儿女被连累,他想尽一切办法让亲戚带着两个孩子到香港暂住。
程皓博和姐姐初到香港时,人生地不熟,偏巧照顾他们的阿姨染上重病,花掉了近一半的积蓄才治好。为了照顾家里的两个女人,程皓博每天外出找工作,因此机缘巧合认识了尚萍。尚萍的父亲是当时香港本土的资本家,生意做得很大,他非常欣赏程皓博的刻苦耐劳和沉着冷静,亲自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一步一步把他从工厂提拔到了公司总部。
后来程皓博接到内地传来的消息,父亲被安全释放,派了人来香港接他和姐姐回去。当时他和尚萍两情相悦,自然没办法下定决心离开,直到被尚萍的父亲得知,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大方地成全了两人,让他们回了内地结婚生子。
两人回到内地以后,程皓博凭借之前在香港学到的知识,开始陆陆续续承包一些小型工程,尚萍则进了一所中学教书。尚萍的父亲临去世前把两人叫回香港,他已经卖了自己手里所有的产业套现,将其中较多的一部分给了大女儿和女婿。因为有了这笔资金,程皓博才能正式创立“尚程”,并且一步一步发展至今天。
兮敏听得好不惊讶,“原来你爸妈之间还有这么浪漫的故事啊,落魄小子爱上富家千金,可惜的是没有遭到女方家庭的强烈反对,不然就是一出活生生的偶像剧了。”
“偶像剧难道不是白马王子爱上灰姑娘?”
“你有点与时俱进的精神好不好,现在流行倒过来的戏码。”
他笑了笑,身子往后靠到椅子上,闭目养神。
“喂,你别睡觉啊,无聊不无聊。”她靠过去拍他的手臂。
他睁开眼看她,“那你想干什么?”
兮敏想了想,问:“你爸是不是很爱你妈?”
“不清楚,我又不是他。”
“你觉得呢?”
他顿了好一会儿,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男人一有钱就变坏?”
“当然听说过,这是真理,不过因人而异。”她突然反应过来,心里的那点儿梦幻般的美好霎时被吹散了一大半,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爸不会也……”
“人总会有迷惘的时候,他也不例外。”他的神情很平静,语气却不自觉地冷了下来,“不管是落魄小子还是白马王子,一定是情有独钟、坚贞不移,可现实毕竟不是偶像剧。一个男人从潦倒到成功,其中的辛苦只有自己能懂,心态变化也只有自己了解。”
兮敏听得心凉,又想起他刚才说的“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叹了口气,转头看窗外的云层,小声嘀咕:“真希望你明天就破产。”
他很显然听到了,伸手把她的脸转过来,近距离看着她,似乎又好气又好笑,“乐兮敏,你无聊不无聊。”
两人到了北京爷爷奶奶的家,两位老人见到他们十分开心,一会儿问路上辛不辛苦,一会儿问北京是不是很冷。年过八旬的老人,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乐呵呵的,像小孩子一样可爱。
程钧逸在爷爷奶奶面前跟平常不太一样,很耐心地回答所有问题,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看得出来他很尊敬两位长辈,感情也必定非同一般。其实兮敏也很喜欢爷爷奶奶,虽然只在婚礼上见过一次,但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大概是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两位老人看着很有夫妻相,却非常喜欢斗嘴,年纪一大把了还像年轻人一样有精力,总是一言不合就吵起来,然而争吵的内容往往令人啼笑皆非。比如爷爷喜欢在米饭里撒一点点砂糖,奶奶却经常把盐当成糖放进去,爷爷吃了以后就大声抱怨:“老太婆,你失去味觉了是不是?我要的是糖,不是盐!”奶奶自然不甘示弱地回击:“就你这糟老头规矩多,谁吃饭还要加糖啊?以后你自己煮!”
其实家里有照顾两人的小阿姨,做饭原本并不需要奶奶亲自动手,只是她坚持自己做,每每被爷爷说了几句以后就发脾气说以后再也不帮他煮饭,结果第二天还是亲自下厨房。她私下里跟兮敏说:“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吃我做的饭菜,我想着他都老成这样了,说不定哪天就去了,所以趁我现在还有精神,能让他多吃一餐就多吃一餐。”
兮敏听得心里一阵感动,她想爷爷奶奶之间大概就是所谓的“感情升华”吧,陪伴着走过了几十年,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激情,却多了一种家人般的温馨,即使有互相看不顺眼的时候,也离不开分不散,像深深扎根在土地里的大树,暴风雨来临时吹落的只是枝叶,最本质的东西依然屹立不倒。
爷爷奶奶家养着一条叫“豆豆”的萨摩耶犬,浑身雪白,最喜欢爷爷,只要他一坐下来就缩在他脚边蜷着。兮敏对这种漂亮的大狗向来非常钟爱,以往在路上见到总忍不住多看几眼,碰到温顺乖巧的还会摸一摸,只是豆豆似乎不太好亲近,每天都怏怏地躺着,也不爱吃饭,偶尔还会焦躁地转来转去。
兮敏听小阿姨说了才知道,原来豆豆怀孕了,而且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于是兮敏开始每天祈祷豆豆能在她离开北京之前生,结果真的如她所愿,在爷爷奶奶家待的第三天,她一大早就被楼下的声响吵醒,还隐隐约约听见一声狗叫,于是赶紧披上衣服跑下楼去。
一楼的其中一间卧房是帮豆豆准备的产房,兮敏赶到的时候它已经生完了,正躺在地毯上给第四只狗宝宝咬脐带。小阿姨在拿着剪刀在帮忙修剪脐带,奶奶在确认刚出生的小狗有无呼吸,见兮敏进来,笑着招手:“别傻站着呀,拿毛巾帮它们擦擦身体。”
兮敏点点头,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只小狗,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它的身体,擦干净了以后放回豆豆身边,然后继续擦另一只。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只觉得无比新鲜又十分紧张,小狗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浑身滑溜溜的,她生怕一不小心就没拿稳让它掉下去。
忙了一会儿,兮敏准备出去换一条毛巾,刚转身就看见程钧逸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睡衣,神情慵懒,问她:“怎么样?”
“生了四只,太可爱了,你不过来看看?”
他却仿佛没听到似的,转身走了。
“那孩子从小不喜欢动物,尤其是毛多的,你就饶了他吧。”奶奶笑道。
真是个怪胎,兮敏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