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节一过,阿文家后面的泥塘里。
他们准备自己和稀泥打砖,另起一间房子。正好苞谷都收完了。天气也好,打出的砖能很快晒干,然后就能背到砖厂的砖窑里烧他一个星期,结实的红砖就可以盖房子了。
阿文牵着借来的水牛来回踩着稀泥。
阿舒用锄头把踩到泥塘外的泥巴翻进去再踩。
累了,就在树阴下坐坐,喝碗甜米酒。
刘大先时不时的过来看一眼,冷笑两声,背着手就去做饭等刘更友去了。
自从阿洛的奶奶去世后,刘大先更不待见阿文一家了,虽然刘更友说过他几次,但是毕竟是“后”字辈的。
第二天,阿香负责在家里做饭,阿舒阿文,连阿洛也被喊去打砖了。
一米四几的阿洛高高举起一坨泥,猛地砸进木砖盒里,再用钢丝从砖盒中间的缝缝里一拉,再打开砖盒,两块泥砖就出来了。
阿洛本想和王雷、小朝阳他们去河边洗澡的,结果被喊了回来,心里负着气,只顾干活,不多说一句话。
阿舒看在心里,但是表面上他还是要严厉,有时候甚至要说阿洛打的砖不结实,砸下去的时候力气不够。
偶尔,刘更友如果没事也会来帮忙打一个早上或一个下午。每次回去,刘大先都说他:“多管闲事!”
阿洛晚上牵牛去还人家的时候,人家有些不高兴,主要是心疼自家的牛,所以吃饭也没喊阿洛,只是接了牛拉回圈里就回去继续吃饭去了。
阿洛嘟着嘴,用赶牛的鞭子一路抽打着那些“河麻”草(手碰着会痒的一种植物)。
路上遇见几个苗族妇女帮别人背苞谷,阿洛看到他们背得那么多,汗流浃背,一下子就心理平衡了,他说:“这些阿姨比我更累,我现在都不用做事了,他们还饿着肚子背苞谷。”
一个跟在队伍后面的小女孩背上的苞谷掉了一个下来,怎么也弯不下去捡,阿洛小跑过去,捡起来给她放会背上的背篓里。小女孩面无表情地继续跟在队伍后面走了,因为她太累了。
以前听周围的人说“苗子又脏又懒!”
阿洛喃喃地说:“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歧视。我怎么看见的都比我身边的人勤快踏实呢!”
2
阿文家。夜。灯光昏暗。
一家人围着吃饭,收获季节,桌上有炒玉米、豆角、土豆,还有煮苞谷棒子,当然酸菜和辣椒水是必不可少的。
吃着吃着,阿文说:“改天,请陈学达来教他们学点彝话。”
阿洛马上说:“不学!你自己都还没学好。”
阿文想揍阿洛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还是下不了手,他怕打了之后,这个孩子会记恨他一辈子,他有一种强烈的感应。
阿舒说:“学点也不是坏事。”
阿洛说:“我不学,就是不学。你们谁爱学谁学去!”
最终不了了之,其实阿洛不是真的不想学,而是他讨厌这是父亲提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他讨厌他的父亲。这是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阿洛。
阿洛的印象里,父亲不是软弱无力,就是无病呻吟,他想:作为一个父亲,怎么能这样。而最让他怀恨在心的,是母亲经常给他说,他小时候生病奄奄一息的时候,父亲,从没管过。
3
中学教室里。
阿洛的班上有个白族姑娘叫李慧成绩一直很好,一直独来独往。
一有集体活动的体育课,她多半请假一个人坐在一边看大家或者看书。
阿洛在楼梯间碰到她几次。
第一次打招呼,她回:“嗯”
第二次,她回:“哦”
第三次甚至改成一笑了之。
这天,靠右边最后面的她的座位上空空的,竟然也没有人去注意。
只是老师发作业本时喊名字喊了半天,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个女孩好像没来。
而她其实已经没来三天了。
老师问:“有没有知道,李慧同学是怎么回事的?”
没有。
老师又说:“谁遇到她,告诉她有事情要给老师请假,不能轻易缺课。”
杨德祥下课的时候对阿洛说:“你说李慧会不会回家结婚去了?!”
阿洛说:“怕不会噢。没满十八岁呢,不可能。”
片刻安静之后。
阿洛问杨德祥:“你会讲你们的苗话不会?”
杨德祥说:“会啊。我们那的小孩子基本都会。”
阿洛喃喃地说:“可是我们彝族的好多大人都不会。”
杨德祥说:“你们住在汉族的村子里,早就被汉化了。”
阿洛:“汉化?”
杨德祥说:“我爷爷说,我们苗族面对的苦难很多,以前到处被追杀,所以我们一定要团结,我们都住在高山上,并不是高山上好住,而是因为不好住,才不会有人来抢,我们民族的很多东西才不会被破坏。”
阿洛似懂非懂,只是呆呆地像听故事一样听着。而关于他的民族,他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
李慧跟着家人在县城客车站,大包小包准备上车。
李慧的母亲穿着白族人的衣服,催促着:“去到那边就好了,你几个叔叔家的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大了,去那边好好学习。”
李慧的父亲扛着两个大行李箱喊着:“帮一下忙,帮一下忙!”
车是前往云南的。
李慧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再见了,我的同学们。”
来到这个小镇十多年之后,李慧父母下定决心回云南,回到自己的家乡。
前一天。日。
住在街上的李慧父亲正在收拾行李。
邻居大爷陈麻子摇着扇子说:“老李,还是要走啊!”
李慧父亲果断地说:“是啊。老在外面漂,感觉空空的,没根!”
陈麻子说:“落叶归根。不过也得记得多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街坊老邻居啊!”
李慧父亲说:“会的。你们有时间也欢迎到云南,到我们白族的寨子,吃我们的竹筒饭。”
陈麻子说:“好好好!”
4
镇上。阳光灿烂。
赶集天。周围山上的各族同胞都汇集起来。互通有无,谈笑风生。
阿洛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没有目的,就是不想待在家。
街头,一个苗族老者手里抱着一个瓶子,倒在地上,醉了,几个蚊子寻着酒味四处飞串。
阿洛心里说到:“害人的酒。”
5
不久之后。阿洛家的新房子就修了起来。夜。
买了一串火炮放了之后,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新家。
阿文那晚喝得烂醉。等前来道贺的邻居走完之后。
阿舒和阿文吵了起来,摔盘子砸碗~~~
阿舒骂道:“你马尿喝多了,力气大了,是不是?”
阿文也似乎是被压抑太久了,终于爆发。
阿文指着阿舒骂道:“要是以前在寨子里,老子早收拾你了,那像现在喝个酒都要看你脸色。”
阿舒拉大了声音:“收拾我,你收拾试试!”
……
阿香带着阿洛坐在老房子的院坝里。
沉默着,沉默着,谁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刘大先家。灯光昏暗,但火光很亮。
炉子上放着两个小菜,刘大先边喝着小酒,边朝着刘更友的屋子唠叨着:“老大不小的了,成天就知道和那些愚昧的村民嘻嘻哈哈,像你这么大的,哪个不是都结婚生子了。”
房子里没有回音。刘大先继续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知道不知道?”
正说着,刘更友啪地开门了,几步走到大门,开门出去了。
刘大先隐隐地在后面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刘更友看到阿香、阿洛,问:“吃饭了没有你们?”
阿香说:“吃了。爸妈在吵架。我们不敢回家。”
刘更友朝那吵架的方向看了看,叹了口气:“我去李会学家摆白话去了。”
那一晚。
阿香和阿洛就在院坝里度过了一夜,阿文阿舒也吵了一夜。
一早阿香悄悄摸进家里,把她和阿洛的书包拿了出来,两人各自去读书去了。
长长的公路上,偶尔有各种车辆飞驰而过。
阿洛背着书包,一直走一直走。
从早上走到傍晚。
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肚子饿,但是翻遍了身上也找不出一块钱。
绝望的阿洛只好拉开路边水管的接口,狠狠地喝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水。
然后继续走,一直走。
天黑了,陆续亮起的灯光一点点点缀在山间。
感觉已经身疲力尽,阿洛恐惧地说:“要死就死吧!死也不要回家。”
最终,阿洛晕倒在了离家133公里的地方。
被维修公路的工人送到了公安局,上了堂“政治课”之后,被警车送回了家。
那一天。
阿洛被阿舒脱光衣服,打破了皮。
然而,阿洛的内心却在说:“我要离家出走,离家出走。离开这个讨厌的家。”
阿舒则在心里说:“你爹都那样了,你怎么还忍心让我伤心!”
6
学校背后榆树上。
阿洛和杨德祥爬到大榆树的丫巴上坐着。
阿洛说:“等放假,我们一起去你说的深圳吧!”
杨德祥说:“要等我表哥他们回来,不然我妈他们不会给我们车费的。”
阿洛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杨德祥说:“我也不知道。去年过年他们来过,要回来应该也是过年的时候吧。”
阿洛:“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出去打工,我想读个大学,我经常梦见北京大学。”
杨德祥:“大学也不是那么好读的,成绩跟不上去,而且,现在的大学生扫大街的卖猪肉的跟没读一样。”
阿洛:“反正将来,就算我没资格去读北京大学,我也要到北京大学里面走两圈,也算是无怨无悔了。”
说着说着,两人都睡着了。
十几分钟之后。
啪的一声,杨德祥从树上掉了下来。
并无大碍,只是看着被吓醒的阿洛傻不拉唧摸着头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