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场景,许多遗忘的话,只有到了后半夜才能被重新想起。那时候,我仿佛总是听见或是看见,一些遥远且微妙的东西,摆脱千丝万缕的纠缠,一点点地溢出我梦想的边缘。
A
那应该是我,痩弱的,青涩的,十五岁的少年,躺在1996年狭小的铁床上,枕边是从同学手中抢来的一本破烂不堪的武侠小说。宿舍的灯已经熄灭,我在躁动中坐起身,点燃蜡烛。一瞬间,刀光剑影。一瞬间,莺歌燕舞。忐忑不安的烛光,映衬着过分激动的我的脸庞。寂静,寂静得仿佛有些恐怖。突然,一只硕大的手穿过身后半开的窗户直伸到我的耳畔,“看什么书啊?拿来!”校长尖锐的叫声突然从天而降。迅速吹灭蜡烛,将书扔到床下。钻进被窝,魂飞魄散。
B
穿过教室门前的走廊,冬青树巨大的阴影铺泄下来,遮住教室四分之三的入口。我立在门外,将小小的身躯藏进那阴影里,踯躅不前。我好像是在等谁的到来,是她吗,坐在我身后的那个叫凤的女孩?我东张西望,捧着英语课本,念念有词。远远地看见她向这边走来,却慌忙跑进教室里,低着头,把书本翻得哗哗作响。她从我的身边轻轻走过,留下一阵淡香。
下课的时候,我总喜欢回过头去,没话找话。那一天,她借给我一本小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如获至宝。整整一个暑假,我都沉浸在这“平凡的世界”里,忽而欢喜,忽而忧伤。十年后,当我站在中文系的讲台上,向我的学生们提起这部作品的时候,感觉是异样的。我依然能够清楚地看见孙少安似我一样地在食堂里打饭、躲避的身影,他营养不良的脸,同样现出乡下孩子特有的苍白的痩,令人心疼。
C
持续不断的雨,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就像电影中刻意营造的氛围,如果情节需要,雨可以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然而,我不是那个动辄忧伤的主人公,在密度均衡的雨里还能神情自若地回忆起过去,自言自语地说起那大段大段梦呓般的台词。我往前挪动了一步,只一小步,雨便消失了。
同样下着雨,细微的,然而却可以将人湿透。
到县城去,参加会考。考场已经看过了,在中学的一间北向的教室里,靠近窗户。窗外是一株巨大的榕树,郁郁葱葱的,同样有着梦魇一般的阴影。经过广场,突然就想到从未去过的文庙,便和同学玮走了进去。于是就很不幸地看见他和她了。他们站在十八罗汉面前,亲密地谈论着什么,她笑得那么开心,头几乎贴着他的肩膀。我呆呆地站在门外,我的表情一定比罗汉的表情更加丰富。他是我的同桌,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我却从未料想过她和他之间的隐秘的爱情,其实那时也是没有所谓的爱情的,都是桌面之下的某种好感,而我可能只顾着埋头构筑自己的“平凡的世界”,而忽略了其他。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不远的身后我的存在,玮对我窃窃地笑,他小声说想过去和他们打声招呼,我赶紧制止了他。他们沉浸在偷偷地幸福之中,这样的幸福在我看《平凡的世界》的时候也是有的,然而现在,多么单薄!我很奇怪:当时并没有迅速离开文庙,而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走过几曲回廊,书法和邮票的展览,目睹他们的快乐,心犹不甘,又心如刀割。后来记忆里就下起了雨,一滴一滴的,像是某种冰凉的应和,催促我最终难以承受地离开。
剩下的两年,相安无事,我和他以及她依然是很好的朋友,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过。1998年的7月之后,凤去了淮南的一所大学,我和他却考到了安庆的同一所大学,玮则落榜了。第二年,玮选择了复读,终于考上了一所重点高校。2002年的夏天,在安庆的街头,突然就遇到了玮,还是原先的模样。我们似乎都有许多的话要说,然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握手,寒暄,然后分道扬镳,?一直到现在。我不记得当时是否向他提及我们共同的同学凤和她的他,他们毕业后一同去了江苏,继续着他们早已公开的幸福,很可能已经结婚了吧。或许他并不关心这些,就像那天在离开文庙后的路上,他看见我在雨里大声地说笑,谈即将到来的考试和似乎遥不可及的将来,却看不见我失魂落魄的黯然吧。
2003年冬天的某一天,我陪中国社科院的一位教授到桐城访问,自然要参观文庙,便又一次走了进去。在一株桃花前面,几个人说笑着合影,我忽然发现身后的那间殿堂里就是那些罗汉,依然生动如初。然而,人面桃花,却又早已物是人非了。“归来池苑皆依旧,芙蓉如面柳如眉”,突然就想起这两句,忘了前句,也忘了后句。
D
多么汹涌,昨夜的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急速地撞击着窗口伸出的塑料或不锈钢的雨篷,巨大的声响彻底摧毁了我继续做梦的欲望。我抚摸着潮湿的枕头,难道它在梦里就已被雨打湿了吗?那一定是在后半夜吧,因为天气预报说,雨,下在后半夜。那时,我像所有人一样,已安睡了。
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四下静阒无声。突然,树叶翻飞,风声簌簌,刺骨冰凉,似乎还有更大的声响在不远处蠢蠢欲动,继而像蛇一样蜿蜒而来。是彻底的黑暗,还是更加炫目的光亮,我无法看清,也无法看得更远。神秘,恍惚,迷茫。
我总是喜欢做些这样的毫无来由的梦,关于四时的气候,耿耿于怀的琐事,或是一些真相不明的死死生生。我常常在其中扮演互相对峙的角色,我俯瞰着另一个自己在手舞足蹈,酗酒,抽烟,斗殴,演讲,现实中根本无法想象的一切,我都无师自通且兴高采烈地做了,甚至有一次眼睁睁地目睹自己死不瞑目地离去。在梦里,我劝慰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却感觉自己完全被恐慌所笼罩,好像自始至终有种不祥的预感:永远不会醒来,不会再心有余悸地告诉我的爱人,刚才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是的,多么可怕,比那光滑冰冷的蛇还可怕。我感觉自己的手停在半空,它无法触摸到另一个自己的脸庞,那么痩,那么可怜。只能无声地哭。
E
雨,一滴一滴地落,寒冷正在酝酿,仿佛一本读了三年的小说,故事却还未进入高潮。也许是平铺直叙惯了,悬念就悬在空中,像个谜。这好比一场迟到的分手,没有超出你的想象,而你的心情,在它到来之前,早已湿透。
这是很久以前写的一首诗,然而现在,却更像是我此时此刻顺理成章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