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决定要写一写那些花儿,虽然她们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我还是要写一写我所看见听见想见的她们。此刻,她们正在开放。她们正在美丽。她们和我一样,正在年轻。
1996年的春风吹拂着田野、道路以及那个逆风骑车的少年,那时候的我比现在更加年轻,而所有年少的孩子都和风一样痩弱,敏感,轻飘,但也像26式自行车的车轮,暗藏着继续延伸的未知希望,和不断向前滚动的余地。当我推着跟自己一般高的自行车出门的时候,我不会知道路上将要发生的一切,我只是为了省下从家到学校来回的车费,四块钱的车费可以好好地吃上几顿,而吃于我又是多么重要。这也就意味着我要从罗岭出发,穿过十五里外的练潭,再进入三十里外的双港,抵达终点。我给自己限定了时间,一个小时。所以,我只能低着头,靠着路边,狠劲地踩。而当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朝前方张望,便意外地发现了她们,那些金黄的花朵,那些与乡村贴得最近的平民的花朵,大片大片的,铺张得让人有些诧异,那些吹着我的风也正轻吹着她们。她们有着共同的朴素的一个名字,也都有着相似的腰身,高度,甚至面孔,而看那倾斜的神情好像也正等待着被风吹动,或是被像我一样的少年无意地凝望。我不得不把车停下来,立定在那里。我永远记得那个少年惊喜而迷惑的眼神,在她们中间肆无忌惮地穿行,沉沦,享受着无边的色彩和芬芳。现在想来,或许就是那一瞬间的凝望,让我遭遇了从未发现过的美,并由此而滑行到许多年后或深或浅的文字之中。
那是一个无法躲避的青涩的年纪,那是一群注定相逢并且值得留恋的花儿。
三月了,那些花儿又如期开放。金黄覆盖田野,势不可挡,铺向遥远。池塘边,水沟旁,田埂上,东一蔟,西一垅,到处都是开得正烈的她们。那点缀在花儿间的粉红的桃花,那桃花深处吃草的两头黄牛,以及骑在牛背上东张西望的乌鸦,还有那同样金黄的阳光,照耀田野,照耀人们的眼。我,那个曾经的少年,斜倚在3路公交车的后座上,望着窗外,窗外是大片大片的金黄,迷蒙而恍惚,时间的疏忽仿佛故意制造了这样的时空错觉。忽然就想起2001年的那个三月,也是在这样的车上,也是如此的姿势,望着窗外,一样的是窗外的她们,不一样的是欣赏她们的眼神和心情吧。
那时的我一直在就业的路上奔波,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来回。我总感觉到有某种金黄的东西在眼前闪烁,似是鼓舞,又像是召唤。而等我带着伤口再次回来的时候,在辗转的路上,我又遇见了她们,依然的色彩,依然的芬芳,才明白这金黄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一路追随着我的身影,仿佛就是为了给我安慰,给一颗灰暗的心送来一点亮色。我感谢她们。花儿照样开放,年复一年,就好像我那日益苍老的父亲,日复一日地教着那群可爱的孩子,父亲经常打来电话问我的情况,而我的回答总让父亲失望和紧张。花儿开了,父亲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每年到了花儿开放的时候,父亲的生日也就快到了。那一年,我和哥哥拎着一盒大蛋糕,坐在回家的车上。我们都不说话,我们的话都扔在窗夕卜,窗外同样是大片大片的金黄,格外耀眼。那时候我就想应该写一篇散文歌颂这平民的花朵,而那时我的哥哥恐怕正想着他的工作吧。也就在一年之后,兄弟各在一方,我却坐到哥哥当时的位置上,看花儿开放,想自己未知的工作。生活就是这么奇妙,在置换中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彼此的角色和心情,而那些美丽的花儿,却仿佛一点也不曾改变。
那是注定动荡不安的过程,那些心疼我的花儿,总在我最想停顿的途中等候。
在不断向前滚动的途中,是应当还有一群自由的“花儿”的,他们是江伟、严庆、江东,一直在我的周围,他们是我最亲近的兄弟,仿佛四瓣关系最密切的花瓣。我们选择在最炎热的7月团聚在一起,一起吃饭、睡觉,一起上街、下河,一起到县电影院看一场少儿不宜的电影。因为严庆喜欢摇滚音乐,所以我们都一起喜欢上了,Beyond,黑豹,唐朝,零点,轮回,那些抑扬顿挫的音乐让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虚弱的内心隐秘的渴望,而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严庆是一支自发组建的乐队的鼓手,那个晚上,许多像我们一样的男男女女拥挤在一间空大简陋的屋子里,观看他们乐队的演出。光线暧昧,就好像那个我们现在想来都感觉分外遥远似的1990年代。我安静地坐在那里,将整个身子都陷入沙发和人群之中,仿佛是为了获得一种超越音乐的沉醉。鼓点响起,那些嘈杂的吉他、贝司很快就行走在流行摇滚乐曲的节奏和韵律里。我当时只记得一首好听的歌,散场的时候问严庆是哪个乐队唱的,他只说了两个字:花儿。
花儿。花儿。花儿,你们看见了吗,1996年的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他突然把双脚从车踏上挪开,高高地翘起,双手撒开把手,敞开怀抱,呼啸着向坡下冲去。
我仿佛听见一束花儿在空中迅疾地飞行,绽放,一声长啸,一地尖叫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