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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看到的背景都不由自主地暗淡下去,只剩下整个城市的轮廓,简洁干净的线条,像一个大而无形的包袱,将所有一切统统收入囊中。
谁能够比鸟儿飞得更高看得更远?我的名字是“飞”,然而,这于我又是一个多么无奈的字眼啊!我只能站在远离A城的这个城乡结合的边缘地带,穿过集贤北路昏暗低沉的夜空,遥望城市的背影。这里是城市的北门外,我已经在这门外生活三年了,从最初的混沌一片,到今天的日益清晰。每周几次我都要乘1路公交车到城里去,来回都是一条整日弥漫着石灰和尘土的国道,只剩下一半的山,灰蒙蒙的树和房屋,甚至走过这里的人们的面孔也呈现出异样的水泥的灰。车辙无痕,却仿佛都成为时光漫步之后的短暂轨迹。
每一夜,我都能听见夜晚由远及近再由近至远的声音,重型货车一次次碾过我的梦境,留下一地的碎片。而在黑夜与黎明交汇的瞬间,我雪白的墙壁上总会映现出它们撕咬搏斗的重影。那不断变化的菱形或长方形的光亮,左右摇晃,忽明忽暗,就像整个城市奇怪而逼真的倒影。而在这重重叠叠的倒影里,我分明看见一座别样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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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到H城,在H大学上完课,我总要到离校园北门不远的“清真拉面馆”吃碗拉面。来这里的大多是H大学的学生,成双结对,或三五成群,我身在其中,仿佛也是他们的一员,然而是没有人在意那个在角落里埋头吃面的年轻人的。老板和伙计们的谈话,我无法分辨,那仿佛是属于异域的极其遥远的声音。他们和他们的方言都来自我不曾到过甚至不敢想象的地方,然而,他们还是像众多外出寻找梦想的人们一样,来到这里,一点点地挣钱,一点点地改变着他们的口音,一点点地试图融进H城的生活。而我和他们,似乎没什么两样,来到这里,然后,某一天,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后,悄然离开。
注定我与H城是难以兼容的,就好像这样的阴雨天,而我却没有带伞。错误在早晨离开A城时就已经埋下了,雨下在去H城的高速路上,连绵不绝,然后一直跟进城里。而与H城的错误在两年前就已开始了吧。在出租车上,突然就听到了昨晚阿根廷哭泣的声音,可那又是谁的错误呢?
表弟在这个城市已经很久了,我要去看他。然而,雨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渐大渐小,像在考验我的耐心和勇气。我站在H大学一幢旧楼的外檐下,朝雨水里张望。现在正是毕业生离校的时候,一个又一个准备离开的人,抱着红色的蓝色的证书,急匆匆地行走在雨里。在A城,我的学生们也已是走的走,散的散了,就好像四年前,他们从四面八方来聚拢在我身边,现在,又向四面八方他们各自的前程奔去。有什么可以让他们的步伐和心停留下来呢?那一对情侣模样的人,穿着夸张的学士服,趁着雨的间隙,在一棵树下摆弄着我也曾摆过的怀旧的姿势。我从他们身旁快步走过。
赶公交车吧,每个城市的站台上总挤满左顾右盼的人群。蓝色的底纹,白色的站台名,美菱路,黄山路,三孝口,三里庵,一个个张大的红色的数字,将来到这个城市似我一样的陌生人指向更远。“移动的电梯/或上或下的人/听一枚又一枚硬币/相似的回声//固定的时间/到达固定的地点/似曾相识的六扇窗户/一瞬间/两扇门同时为你打开。”(《公交车站》)投一枚硬币,又是离开。到站了,雨,突然变得暴烈起来,疯狂地砸在落慌者的脸上。在144路公交车后门口,我突然停顿了几秒钟,如此暴烈的雨,让我不得不望而却步,陷入惊慌。然而,一咬牙,还是冲了进去,埋头就向附近的建筑物飞奔。裤管透湿,紧贴着腿肚,只好卷得老高,就像昨天在A城一处公交车站上见到的那个面容憔悴的瓜农一样。七月一日的正午,在青阳路躲雨的我,面对着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车流,浑身上下渗透着冰凉的冷。
三分钟后,雨突然就停了。这个城市中,最急速的那一段雨,竟被我这个外乡人撞个正着!
3
人们称那些在外流浪的或居无定所的人的生活方式叫“漂”,比如“北漂”、“海漂”,如此说来,我此刻应该就是“H漂”了。漂,这个字眼多么生动,却又是多么无奈,让我总不由得想到浮萍,想到我小时玩过的“打水漂”的游戏:石子在水面跌跌撞撞漂过几步之后,便永远地沉了下去,沉下去也就沉下去了,就像许多“漂功”不好的人一样。
表弟的“漂功”应是很好的,至少目前他还浮在H城的水面上。他以前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学艺术,民乐打击专业,凤阳花鼓之类的,因为迷恋摇滚,又自学了西洋打击乐,我曾经在一篇小说里以他为原型,表现他对音乐的天赋和执著。然而,毕业了却没有出路,后来终于找进H城的电信公司,成为IT行业的新秀,整日里做着与艺术或音乐毫无关联的事,一直到现在。对H城,他一定有着比我更丰富更深刻的理解和感受吧!
现在还在外面演出吗?没了,乐队早解散了。
还教孩子们打鼓吗?哪有时间啊,经常值大夜班,第二天倒头就睡,睡一整天。
你上次买的那个电子鼓呢?卖了,贱卖的,亏了一千多。
要买房子了,几十万啊!他突然说。
我没有吭声。今年年初以来,我就在A城的大街小巷上四处寻找合适的房子。然而,在我的朋友们一个个找到属于自己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之后,我依然奔波在寻找的路上。一次又一次的否定,质疑和修改,总是在矛盾的夹缝中,总是在此起彼伏的希望和失望的交替中。惶惶不可终日!城市之中,每扇窗户都可看得见或多或少的一点风景,然而,于我,这个愿望却一再地被搁置,会不会无限地延期下去,我不得而知。海子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暧花开”,在诗歌中他是幸福的,而直到现在,我也没见过海子以及真正的大海。春暧花开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夏季也正进人如火如荼的高潮,而我的房子就在海子的隔壁,或是城市中某个尚未开发的角落吧!
人生不过水上漂,心底陡然就生出这七个字来,一阵感触,不是轻盈,而是沉重。对于我来说,每一天都像个吉凶未卜的日子。从乡村漂到城市,从城市的中心漂到边缘,从一个城市漂到另一个城市,仿佛始终在水面上生活,无家可归,结局无法预料。但可以料想的是,明天的夜晚,我将离开H城,回到我生我养我的A城去,就像一颗平滑的石子,在生活的水面上,继续漂!
表弟说:很想回罗岭去,看看外公,钓钓鱼,像小时候那样,多好!
4
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著名的K,在城堡外的小村庄里徘徊,不择手段地想要进入那个巨大而清晰的城堡,最终却只能惨淡地遥望,即使死去,也靠近不了半步。
每个人的身体里似乎都有座或大或小隐形的城,而一生的忙碌只是为将这个城池变为可怜的现实,比如一座城市里的几间房子,一张可以安放自己和爱情的床,一个安身立命的工作,一份可以温饱家人和宠物的薪水,如此等等。
“在温暖的尘世建造自己就像建造一座房子”,把自己的内心建造成一座房子,把温暧的尘世建造成一座隐秘的城市,该是怎样的艰难和苦痛!就好像现在的我,站在城外的风里,红旗水泥厂升腾起的烟尘仿佛是一道厚重的屏障,整个城市隐匿其中,我无法看见。我所拥有的恐怕只有自己的身体、欲望、对一座城市漫无边际的假想,以及一座或许我永远也不能建成或抵达的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