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八月是痛苦的,然而情不自禁。正如一场蓄谋已久的雨,到来总不可避免。
进入八月,汗水与雨水一同到来。就在昨天,一场预料之外的暴雨,降临村庄。而在看见大雨倾盆之前,整个村庄都被一种神秘的光照亮,村庄中栖息的我亦被照亮。那是潮湿而温暧的亮光,白得耀眼,亮得透彻。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八月之光吧。
最初,我试图站在天底下,甚至是空旷无人的野地里,去迎接它。像田鼠一样,融入野地,把自己交给自然,正如那些裸露的岩石,或雷雨前流浪飞翔的蜻蜓,是多么自在而本真的心愿!当然,这也必然成为一次危险的尝试,在我看来,又何尝不是一次难得的生命体验?可是现在,我只能规规矩矩地安坐在屋檐下,陪母亲聊天,听雨滴敲击瓦片,看脚下溅起的朵朵水花。我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回忆八月之前或之中发生在身边的种种琐事,还有关乎生死的种种意外。
水泵放在池塘里,它将水抽到高处,然后流经渠道,流向四通八达的各家的田地,流进稻穗干涸的骨髓里。你肯定知道这一点,但你不知道的是水中的电线因为老化而正在漏电。没有人能看见电流在水里行走的轨迹。你像往常一样踏入水中,想洗去身上的污泥,然而因此却踏上了不归之路。你乘水而去,不声不响,仿佛每年被洪水卷走的许多生命一样,把记忆留给你的妻子,把悲痛留给你幼小的儿子以及亲人。
雷雨之前,你一般是不会离开家门的。然而那天,你突然想起地里抽水的电闸还没有关上,于是你出去了。那也正是电闪雷鸣的时候,你攀上梯子去拉电闸。你的动作很慢,而闪电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你无法预知的一个闪电闪过,你被击中,挂在梯子上一动不动,依然保持着举手的姿势,就像多少年后我在城市里看见的挂在高压线上的风筝一样。等大家把你小心地放下来的时候,你腰间的钥匙已是漆黑一团。它们成为你最后的陪葬。
怀念自始至终是忧伤的种子在生长,想到不辞而别的他们,雨便显得珍贵起来。一滴,一滴,落下,水便融化在水里,再找不到当初那完美的一滴。每个人和每滴雨有什么不同?慢慢酝酿,又转瞬即逝。于是,珍惜。
在雨的间歇,风变得清凉,裹挟着缥渺的雨气和草香。地面被净化,丧失温度,变得更加体贴顺服,走在上面,宛若身处草丛之中。空气被雨水层层过滤,纯洁得好像刚刚获得新生。远处起伏的山,显得从未有过的清晰,仿佛近在眼前,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是那样真实。我发现那些我常忽略的人,也好像一瞬间在雨后出现,在我必经的路上,一个一个地走过,随意,又似是故意。这个时候是应该去池塘边看看荷花的,水面清圆,——风荷举。它们最懂得享受,亭亭玉立,碧绿,饱满,只为这从天而降的洗礼。天边还在悄悄集聚黑云,虽然离我还很遥远,然而我相信,它很快就会到来,就像刚才,说来就来了,多少人惊慌失措,多少人成为湿漉漉的奔跑者。此时此刻,我在明处,它在暗处,我仿佛在做一段路程最后冲刺前的准备,而它在酝酿更大的阴谋,或者暴动。
“在老家八月底有几天也是这样的,空气稀薄而热烈,仿佛空气中有一种悲哀惹人怀念家乡而怪熟悉的东西”,这是我所喜欢的美国作家福克纳所体味到的八月之光的真谛,而此刻在遥远的南方的我,特意选择这个酷热非常的八月开始读福克纳的《八月之光》。面对八月里最强劲的一场雨,面对这场雨之前震人心魄的电闪雷鸣,我仿佛触摸到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动,空气中也好似真的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惹人怀念家乡而怪熟悉的东西”。我氤氲其中。
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在中秋的时候,它会让丹桂飘香变为现实。然而前天,我在绿叶和绿叶之间,只发现八只蝉的蜕壳。放在手里,它们仿佛还会发出夏天的叫声来。我禁不住猜测:它们是否也是在咋天的八月之光中,集体金蝉脱壳,寻找新生去了?
一夜之后,雨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