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找美好的死亡方式,已经很久了。
现在是三月,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开始了新一轮的生长,它们的身体在一天天变红变绿,并且越来越茂盛,仿佛有无尽的希望在催动着它们的内心,而他们就是为那希望而努力的。而我,却没有,或者说,我的心永远停留在春天之前,秋天之后。
最放心不下我的是母亲,现在她上街买菜去了,她走的时候看我还在床上睡觉,其实我早就醒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孤独和恐惧是从哪里来的,我似乎也没有任何可以抵抗孤独和恐惧的力量。门窗都紧闭着,我没有打开,很多时候我躲在床底下,像被我随手丢弃的玩具一样,缩在角落里,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安全,才能将外面的一切与我隔绝。其实,我早就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了,我几乎快有两年没有出门了,院子里的那些人可能都已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吧,他们有时候站在门边和母亲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谈论我的病,抑郁,我听到这样的字眼,然而他们和我其实并不懂。母亲一有空就跟我说话,带我出去散步,说不要老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回应她的常常是呆呆地望着她,或是盯着周围的某个地方,一无所见,也一声不吭,她并不明白:我只能活在自己想象的那个世界里,封闭的,无垠的,自在的,那里有光,而不是一片黑暗。
门原来并没有锁,一束光正好迎面与我相遇,几乎让我站立不住,突然的光明有时是否比突然的黑暗更让人承受不住?我呆立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思考,是向下走到院子里去,还是向上走到楼顶上去。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抬起,替我作了主张,向上迈去。六楼的平台堆着些废旧的预制板、砖块以及扔弃的室外天线,但依然显得开阔。阳光还没有爬到这里,那些矮矮的香樟树可能一辈子也爬不到这里,除了清晨凉凉的风、几只过路的麻雀,没有人会到这里,即使是院子里那些调皮的孩子偶尔会跑到这里,他们也不会选择这里纵身一跃,像一只轻盈的鸟,飞出去,然后自由坠落。多么完美!
没有人注意到我站在高高的楼顶,向底下向远处眺望。面向妇幼保健所的大院,那些花花绿绿的植物,那些不断走进来开始上班的母亲的同事们,我不想让他们(它们)看见我最后的模样,那肯定是难看的,于他们而言又是非常恐怖的,我不愿意。面向大院外的街道,来来回回晨练的人们,还有拎着菜篮急匆匆往回赶的母亲。她在人群里显得更渺小,而我却能够清楚地看见。我更不愿意落在她的面前,让她抱住我冰凉的身体放声大哭,这于她太过残忍了,我只想平平静静地离开,像阳光里的灰尘一样飘散,以淡化我的以及她们的痛苦。母亲已快到院子了,我只能放弃这个美好的早晨,默默地走回。母亲看到我从楼梯上下来,问我到哪里去了,我告诉她我刚才在楼顶的所见所想,她一把抱住我,很快流下泪来,似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像是永不撒手的悲伤。
我唯一能够寄托的是笔和纸,它们能够画出我内心的图画,内心的隐秘世界,纷乱的,无序的,喧闹的,静寂的。我把曾经的往事心绪都信手涂抹在纸上,纸上多了一道印记,心上便轻松了一分。纸张像孤独的灵魂,四散里飘落,而母亲总在清晨一张一张拾起,叠好,放进抽屉里。有一天她还拿给我看一份县报,在副刊的版面里竟然有我的一篇文章,我只记得名字是我的,而文章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写下的了,可能是母亲帮我整理、誊写并投稿的吧。过了几天,她又拿来一份,依然是我的名字。她的良苦用心,我懂得,却无以为报。
我依然在寻找美好的死亡方式,如果不能像一只鸟,那么像一条鱼也行,飞鸟和鱼的距离不会比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更遥远吧!三年前他飞到北方的一所大学,两年前只有一封信飞了回来,信的内容只有两个字:分手。我想我应该是那个时候开始生病的,可能在别人眼里,我早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抑郁症患者,或者是他们背后窃窃私语里的那个“精神有病的人”了。我是真的病了,我得承认这个事实,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生活很痛苦很无聊很无望,没有谁可以相信,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慢慢将自己封闭起来,像一条作茧自缚的蚕,也像一条孤独的只能独自吐泡泡的鱼。河水在雨季里蔓延,几乎要抵达桥面了,我从母亲的视线里逃脱,她在挑选那些青嫩的蔬菜,像挑选她心爱的首饰。我站在桥上,身子已仿佛随水波荡漾了起来,一起一伏,说不出的舒服。水已没有曾经的清澈,然而我似乎可以看见那些出游从容的鱼儿,在卵石和水藻间自由游弋。我踮起脚,爬上桥的围栏。或许母亲已在那里寻我,我好像听到她在喊我的名字,沙哑的,像被揉碎的纸,漂在水面上。当我纵身一跃,我听见身后突然一阵尖锐的喊叫声,和我的身体一起没入深不可测的水里。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像一条光滑的鱼,不断地下沉,下沉,直至所有的光亮都消失,直至无边的黑暗托起我的身体,直至我的灵魂成为水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醒来,我早已是一条不在人世的鱼。
可能是母亲的尖叫挽留了我下沉的速度,也可能是我内心向生的本能还没有完全泯灭丧尽,总之,我再次在母亲的泪水里醒来。我无法形容自己死而复生的心情,是欣喜,是更加的悲伤,还是两处茫茫?那个时候,梅雨几乎泛滥成灾,日日夜夜挂在我的窗前,整个小镇都仿佛浸泡在水里,屋里屋外潮湿得让人窒息。母亲日日夜夜地守着我,就像是一根稻草守护着另一根稻草,都在水里,漂浮,挣扎,又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自从五年前,父亲离弃我们之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现在的母亲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而在五年之前却恰恰相反。她内心的苦痛从未向我表露过,然而我能感受到,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她是一样的,一样天真地相信爱情,又一样重重地被情所伤。白天我们看一个频道的电视,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晚上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不知道我们的梦是否也是惊人地相似?她在半夜里呻吟,哀叹,尖叫,哭泣,又小心翼翼地擦干眼泪,亲吻我的额头和鬓发,转过身又沉入新的无边的梦境。我常常在半夜里突然醒来,借着透过窗帘的弱光,注视我身边的这个半老的女人,她在五年里飞速地老去,她曾经的模样像疾驰的火车消失之后的幻影,丰腴的身体竟变得像风一样单薄,蜷在被子里,仿佛没有体积的被单的褶皱。我们给了她双重的打击,一个已经离去,带走他们曾经的美好回忆,而另一个,她唯一的女儿,还在折磨着她的身体和精神,摧毁她一切希望和生的意义。没有我,她是否会活得轻松些,简单些,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像镇上那些五保户一样?
悄悄的夜,沉沉的暗。我爬起身,轻轻关上所有的窗户,打开煤气的阀门,慢慢地,像是完成某项神圣的仪式。“呲——呲”的声响,让我想起小时候点燃的爆竹的引索,生命会不会也像那五彩缤纷的焰火漫天绽放呢?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的降临,等待新生的开始。我伸手把母亲揽进自己怀里,她睡得安详,就像小时候躺在她怀里的我一样。她说她离不开我,而我也离不开她,那么还是让我们一起,继续相依为命吧。没有疼痛,没有挣扎,身体的每个部分一点点陷入混沌和模糊,憋闷,艰于呼吸,坠人无意识的深渊。朦胧中,母亲飞出我的怀抱,一声清脆的破裂的巨响,刺穿黑夜的心,一阵清凉潮湿的风……
五年后,我和我的女儿碎碎在房间里玩耍。她三岁了,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她很乖,和我小时候一样。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和她都没有哭一声。她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虽然腿有点残疾,不过并不妨碍,他每天为我买早点,然后送我到卫生所上班,他是个称职的丈夫,是母亲千挑万选为我找来的。碎碎突然停下手里的玩具,指着一扇窗户问,妈妈,这里为什么是破的啊?我仿佛看见那一地破碎的玻璃,划过五年前那个离死亡一步之遥的夜晚,是母亲用尽所有的力气砸开了一个洞,一个挽救了我们的生命通道。顺着那阵风,那束光亮,我们挪到一起,相拥痛哭,仿佛新生了一样。我终于想明白,没有我,母亲就彻底成为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人了,而没有她,我的世界也只有孤单的黑。我笑着看了看我的宝贝,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我没有更换一块崭新的完整的玻璃,在我看来,那个破洞正像是一只警醒的眼,时刻注视着我,安慰着我,保护着我,让我可以修复和超越那些苦痛的经历,又让我可以正视并诉说那一段向死而生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