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睡客
今夜,外面的风很大,寒流过早地侵人了这个城市,我不知道那些板车上的睡客们该如何熬过这冷冷的一夜。
板车还是乡下最长见到的那一种,两个比自行车轮稍大些的轮胎,几块拼凑起来木板架在两根有些弯曲的硬木上,没有比这更简单的运输工具了。拉板车的还是拉板车的,只是他们将板车从乡间拉到了城里,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换下那双只有底没有帮的皮革“鞋”。他们进城来,只是为了多挣几个钱支付孩子们的学费或攒着盖房子。
拉板车,是一项单纯的力气活,而他们有的正是单纯的力气。
我是在通往江边的一条并不繁荣的马路上见到他们的。那时正是夏末秋初,夜晚已有些凉意,且蚊虫特别地多。就在这样的露天里,他们早已躺在了自家硬邦邦的“床”上,身上胡乱盖着些薄薄的分不清底色的被单。有一男一女好像是一对夫妻,挤在一张板车上,男的正很响地打着呼噜,两只光脚就伸在被单外;女的将头枕在男人的胸口,仿佛也睡得很熟,在昏黄的路灯下,看不清他们的神情。而在他们的脚边,出租车一辆接一辆疾驰而过,还带着呼啸的声音,他们却依然能旁若无“车”,睡得安稳,想必他们白天干活实在太累了。
我慢慢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有一个未睡着的孩子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眼里充满了警惕。
幼乞
“叔叔,给点钱吧!”一个声音稚嫩得让人欲哭,几乎街头所有的行人都听见了阳光下的乞求,一只小手随之伸了过来。
真不愿意将beggar(乞丐)这个单词用到这样一个孩子身上,至少他应该是“祖国的花朵”,他乞求的应该是无价的知识或是快乐的童年,而不是路人或有或无的一点施舍和怜悯啊!
在老家罗岭,我会经常地遇见一些“正宗”的乞丐或“假冒”的骗子,他们的共同特征不在于脸上呈现的伪装的或真实或悲苦模样,而是那只毫不犹豫地伸出的脏兮兮的手来(除非他没有手),然后说几句吉利的话,或干脆什么也不说,拍拍米袋子又迈向另一个家。那一刻,他们的目光总是显得很满足,脚步也就不那么蹒跚了。我也曾细心地打量过他们伸过来的手,指甲弯曲,灰黄,满是尘垢,指节粗大坚硬,手背褶皱得厉害,我以为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乞丐的手,和他们的表情一样毫无生气。但近来又听说乞丐要价上涨,原先的一角钱半升米就可以打发,现在不行了,不给,他就大大咧咧地骂你,甚至踢你家的门,砸你家的窗玻璃——他们的手又派上了新用场!
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只虽很脏但很小的手同“乞讨”联系在一起,老实说,当这只手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由得后退了半步:我怕。至于怕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掏出五毛钱硬币按在那只小手上,然后飞快离开了。
等我回头再去看时,人流中,那只小手仍然孤零零地伸在那里,像一截塑料模特的残臂。
傻姐
傻姐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回了娘家。她就坐在她曾经睡过的床上,一脸无助地望着我们。
傻姐是舅舅家的二女儿,生下来就带着傻气,到了三四岁还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而且舌头老打结,按我们家乡的话说,就是孬子。这也就注定了她不会和她的姐弟妹一样,平等地享受读书、结婚的权利。她的一切只能而且必须由她的父母安排,她只有服从的义务。
嗜酒好赌的舅舅终于费尽心思安排好了傻姐的婚事,男方是个哑巴,会木工活,家里有二层楼房,舅舅已经很满意了,我们仿佛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哑巴姐夫。我们一致认为,傻姐会幸福的,虽然她未必知道什么叫“幸福”。
正月初六这一天,按照罗岭的风俗,我们的傻姐被表哥很费劲地背出了她生活了26年的家门。我记得她当时的神情有些害羞,又很是悲伤,她抱着舅妈痛哭流涕。我偷偷问母亲,傻姐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吗?母亲犹豫着说,大概知道吧。回头再看时,她已安稳地坐在了喜车上,表情有些木然,两行清泪还挂在她阔大的脸上。我注意到她头上的花饰歪在一边,她倒并不在意,只是狠狠地擤着鼻涕:正月的天很冷,傻姐不小心感冒了。
哑巴的家在练潭的一个离公路至少有三四里小路的村子里。汽车在九里十八弯的土路上颠簸着前行。我笑着对我的兄弟们说,哑巴要是打傻姐了,傻姐肯定不知道怎么跑回娘家,大家一阵猛笑,笑过之后,我的心却突然一紧。
现在,傻姐一个人坐在我的对面,一脸无助地望着我。她要告诉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