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羊水,大量的羊水,在凌晨三点半,突然从妻子的身下流出,汩汩四溢,仿佛很快就要淹没整个身体。这个突然而至的夜晚,比我们的预期提前了整整一周,所以,一时的慌乱在所难免。当然,短暂的惊慌马上就平息下来。我将妻子平躺在床上,垫上厚厚的卫生纸,匆匆整理起住院所需的东西。破水了,妻子说了一遍,破水了,她又说了一遍,每一遍都似乎用了不同的声调,含着些许紧张,些许漫长的等待即将结束的欣喜,正如我的内心一样。我们用眼神告诉彼此:那个生命,那个孕育已久期待已久的他(她),离我们的怀抱越来越近了!
我下意识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公元二〇〇八年九月七日,农历八月初八,白露:这注定是一个好日子,将被我们以及更多的人,深刻记忆。
凌晨四点的医院,还陷在灯火清凉的沉寂里。偶尔人的走动,以及断断续续的婴孩的啼哭声,是妇产科住院部长年不变的情状。那个睡眼惺忪的小护士,恐怕见多了半夜叫醒她的人们,她简洁的话语和手势指向挂号处和住院部;而那个被我敲门从床上叫醒的青年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快速地办理住院部手续,我的感谢还没说出口,门就已经关上了:他们的困乏,让我心存深深的歉意。
妻子终于躺在妇产科第二病房5号病床上,长裤已然湿透,几包卫生纸垫在臀下。检测表明,宫缩的间隔时间在缩短,频率在不断加快,而胎儿的头却还没有降到骨盆。水,没有停止的迹象,床上预先铺设的隔垫竟在重重纸下被湿透,我不禁担心:照这样的速度,羊水是否会很快流尽,而没有羊水包围的小生命该如何是好?昏暗中,我握着妻子的手,忐忑不安却又故作镇静,听着她的呻吟在疼痛里以倾斜的姿势慢慢从凌晨移向黎明。
2
请原谅我,你年轻的父亲,一开始就假定了你的性别,虽然你巳经趋向生命的完善,而我却只能通过手掌的触摸感知到你的存在,正如现在,我只能用文字记录,希望未来的你能够读到,这些纷乱的文字和一颗与你一起成长的父亲的心。
等待一个生命的降临,从无到有,需要多久?你母亲每天在日历上标志着日子,日子并没有停留在纸上,而是从她的肚皮上掠过,像春风拂过山丘,留下赫然的纹路。我知道那是你和你母亲早已相约的暗号,你躲在里面眨眼,转身,打哈欠,你母亲就把它们转变为我也可以看见的轨迹,从僵硬的直线,弯曲成一条优美生动的弧线。像全天下初为父母的人一样,我们怀着忐忑的欣喜,注视着你隐秘的变化。和你一起变化的当然还有我们。你母亲在知道有了你之后,她的身体便成为你的全部,她放弃了许多此前的热爱,比如漂亮的高跟鞋、衣服,某些诱人的食物,甚至和我的正面拥抱,而自觉承受起此前许多的不适和畏惧,比如翻江倒海的呕吐,严重的晕车,像动物一般爱恋食物和昏昏的睡眠,以及越来越臃肿的体形。而我除了承担日常的家务,比如买菜、烧饭、洗碗、拖地之外,还和你母亲一起学习了《好妈妈手册》,到“妈咪宝贝”购买必需品,苦思冥想为给你取一个有意味的名字,我觉得我巳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准爸爸”了。
你常常在早晨和夜晚的时候活动频繁,仿佛在有限的空间里游弋,从左到右,再从右往左,我们试图研究你的活动时间、路线和规律,可你总是让我们无法顺利地把握,你踢腿,伸胳膊,转身,游泳,多么自由自在。我们猜想你长大后一定是个优秀的游泳健将,要么就是一个多动的淘气鬼。我们给你起了一个好听的乳名,叫“甜甜”,你母亲每天都要抚摩着肚皮,喊“甜甜甜甜”,像是喝了蜂蜜。你或许也听到了,我为你播放的那些动听的音乐,森林狂想曲,摇篮曲,以及你母亲为你演唱的她在幼儿园时学会的儿歌,她唱的时候真像个小孩,一个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我一下子就有了两个孩子!
天气渐热,你似乎也越来越不安分。你母亲在清晨就热得喘不过气来,她的温度总是比我高,而夜晚的睡眠也比我的少,她每次翻身都显得那么艰难而缓慢,有时不得不需要我的帮助,比如我伸出细长的脖颈,让她双手环绕着抱住,仿佛一辆起重机,将她沉重的身体缓缓吊起。这是我心中始终惦念着的那篇尚未完成的文章,题目叫《写给未来的女儿》。文章从得知妻子怀孕的那天起就开始动笔,一转眼,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进程却还是异常缓慢。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艰难和重量。妻子经常在临睡前,抚摸着高高凸起的肚皮,问我是否有了做父亲的感受,我总笑着说,还没有,因为我还看不见他(她),还不能实实在在地抱着他(她),感受他(她)的啼哭,他(她)的呼吸,他(她)的肌肤。然而,我毕竟感受到他(她)的存在正悄悄改变着我的身份喜好,我的生活内容,甚至面对世事的心态。可还没等我把文章写完,还没等你母亲把崭新的摇床、你的小衣服收拾妥当,未来就变成了现在——你,说来就来了!
3
在你到来之前,你的爷爷奶奶以最快的速度从故乡罗岭赶来,然后我和你的爷爷奶奶们,在手术室外等候你的降生。剖腹产,这是我和你母亲不得不选择的迎接你的方式,并不是你母亲忍受不了自然顺产的疼痛,是因为你的身体还没有到达正确的位置,而你出生的愿望已是迫不及待了。等待的时间仿佛也被半身麻醉了,一半紧张,一半平静。坐在靠椅上,那些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人与我无关。我问身旁的父亲,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父亲笑而不语,那笑容里似乎充满着甜蜜的回忆,或许还有时光飞逝角色更迭的慨叹吧。我试着想象已被我们想象了千百遍的你的模样,却总是恍惚一片。瓜熟蒂落,母子平安,我在心里念念有词。
半个小时后,当护士推着5号婴儿车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我们急不可待地冲了上去。我第一眼看到的你是怎样的模样啊?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白白嫩嫩的(在羊水里呆得长了?),一双睁大着的眼睛,滴溜溜四处乱转(在黑暗里看得久了?看得见我的样子吗?),一小簇头发皱巴巴地紧贴着头皮,小小的身子,包裹在襁褓里,仿佛一个必须轻拿轻放的精致瓷器。
“男孩女孩啊?”
“女孩。”
“多重啊?”
“五斤四两”,护士笑着说。
你真小啊,我心里暗想。我刚生下来有多重啊?我突然问身旁的母亲。母亲回想了下27年前的那个早晨,摇摇头,没称,大概有六斤多吧。我禁不住疑惑:你为何如此痩小呢?等你母亲从手术房里躺在推车上出来告诉我,我才明白:原来脐带绕颈一周,还打了个结。多么淘气的你啊!
或许是因为安了镇痛棒的缘故,回到病房后你的母亲虽然脸色苍白,伤口上又压了重重的盐包,精神却还好,微笑着注视床边熟睡的你,神色宁静,像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又像是开始享受母爱在心中的升腾。
你看这翘翘的小嘴巴,这鼻子长得多像你母亲啊!这眼睛这额头嘛,像我。这耳垂这么大,像谁呢?我说着,真想捏捏你的小脸,却伸手摸了摸你母亲的额颊和头发,微微的汗。疼吗?不疼。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一定比我更能体悟到起承转合的生命况味吧?只是她不说,她唯一告诉我的是,当医生把你从子宫里抱出来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心里顿时空空的。那是怎样的一种“空”呢?我体味不到。而你离开子宫进入这个陌生尘世的一刹那是否也感觉到什么呢?于是,你使劲地哭,声音响亮,像是郑重的人世宣言。
阳光照射进来,我和你母亲的手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像五个V形的标志,又像是一双张开的翅膀。而你,就睡在这翅膀底下,甜甜的。
甜甜,甜甜,我低低地叫你的名字,就像许多年前父亲唤我的乳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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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作家余华写他儿子漏漏出生时的情景,“我看到了我的儿子,刚从他母亲子宫里出来的儿子,穿着他祖母几天前为他准备的浅蓝色条纹的小衣服,睡在襁褓里,露出两只小手和小脸。我儿子的皮肤看上去嫩白嫩白的,上面像是有一层白色粉末,头发是湿的,黏在一起,显得乌黑发亮,他闭着眼睛在睡觉。一个护士让我抱抱他,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么的小,我怕把他抱坏了。”(《儿子的出生》)是啊,你是那么小,而我又是如此笨拙,抱坏了可怎么办呢?所以我就一直傻傻地守在你和你母亲身边,看你皱眉头,撇嘴,打哈欠,涨红了脸,放声啼哭,看我母亲把你轻轻地抱起来,拳头大的脑袋枕在母亲的左手臂弯里,小屁股托在右手掌里,喂奶粉,喂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