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美]庞德《在地铁车站》
于是,我便看见:许多一闪而过的面孔,许多重重叠叠的影子,仿佛这个季节里迎风而落的树叶,扑头盖脸向我而来。风在空气中游动,在干涩的眼底吹动,无助而冰凉,风中残存的一点温度也似乎难以支撑更久。坐在校车上,夏季的竹垫还没有撤去,初坐上去竟感觉比风还要冰凉。我不敢触摸它们,只好紧抱着手中的书,苏童的《碧奴》,一个一路泪水的坚韧女子,此时此刻,让我的心里多少有点温暧。
就在昨夜,一场细雨意外到来,无声无息地就下了整整一夜。一夜之后,又消失得不着痕迹,只剩下潮湿的地面,和愈来愈淡的土腥气。半空中的飞尘已被清洗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立冬的寒意和对即将到来的小雪的等候。这是一场迟到的降雨,然而却又意义非常。前些日打电话回家,母亲就说,罗岭已经很久没有落雨了,家里的水井已抽不上水,都干了,父亲只好到地势更低水井更深的春发家挑水吃。我无法安慰他们,因为最能安慰他们和村里大大小小池塘、田地的,是雨水。我不知道这场微不足道的雨能否给他们一丝安慰,又不免担心:这久违的雨水是否只落在我一个人的窗外,而尚未抵达六十里外罗岭老家的屋顶。
我不得不反复提到,那个淫雨霏霏的冬天的黄昏,那辆由A城开往集贤关外的1路末班公交车。雨很小,车厢里的人很多,相互挤靠在一起,像一叠因为年久而粘在一起的相片。光线昏暗,每个人的面孔都仿佛湿漉漉的,渗透着水汽,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窗外是逐渐围拢过来的黑暗。没有人在意车顶上那扇敞幵的窗户,而我就在这窗户底下,自然也没有人在意。冷风裹挟着细雨钻进来,在我的头顶盘旋,顺势便游进我的身体里。一阵寒战。穿过这扇窗户,我就眺望到了城市的夜空,和我在老家门前看到的罗岭的夜空似乎别无二致。都说窗户意味着风景,意味着窗外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而在那时的我看来只是觉得更高更远甚至有些奇怪罢了。我似乎听见了谁的雨伞往下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多么清脆,多么清晰!路是颠簸的路,布满灰尘和坑洼,当然也处处都是停顿。柏子桥,二环路,高花亭,黄土坑,帝伯格茨,五里铺,八中,十里铺,大修厂,收费站,集贤关,红旗水泥厂,花园路口,高速路口,A大学。一路上,我没有伸出手去,关上那扇近在咫尺的窗户。
习惯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也习惯了坐车的时候将一只眼睛交给窗外。那些擦车而过的面孔,多么憔悴,又多么鲜亮,陌生且转瞬即逝,总让我不由得胡思乱想。比如很久以前那个将额头抵在车窗上的女孩,白色的高领,红色的外套,却看不清色彩映衬下的面孔,我在这里,她在那里,就像一个唯美的电影镜头,短暂又分外漫长,镜头一晃,就是N年后,或是意味深长的结束。有时候,在人了横道的这一头,等绿灯变亮,而在灯亮的一瞬间,我停在那里,双眼平视不动,看人群向我涌过来,便只感觉无数模糊而匆匆的面孔从远处像鱼一样游来,又匆匆向身后更远游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故事,精彩的,抑或平淡的,而每个故事却似乎都写满匆匆的主题!
因为匆匆,所以,有的人,我们一生只见一面,然而有的人,见了一面就是一生,比如那个冬天见到晶的第一面。那天天气异常的好,天空层次分明,晶突然地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阳光轻照在她微笑的脸上,显出圣洁的光泽,刚烫过的头发微卷着,随意地搭在雪白的羽绒服上,我只感觉眼前一片耀眼的光明。后来,每当我们共同回忆起这一节的时候,那张生动光洁的面孔便成为回忆的全部,而据她说,当时她是陪另一位女生一起的,那个女生还跟我说了许多话,而我却不记得了。晶说,其实在这之前我早就见过你了,你记不记得有次你坐在校车的后排,脸靠着窗户,若有所思地朝窗外看着什么,当时我在另一辆公交车上,我看得见你,而你却看不见我啊。我不觉一惊:那个将额头抵在车窗上面孔模糊的女孩是否就是晶呢?是或不是,似乎已不重要。事实是:我在欣赏风景的时候,却不料早已成为他人欣赏的风景,就像我看过无数的面孔,却不曾思考自己的这副面孔在别人的记忆里,是否也是昙花一现,或是幸运地长久新鲜下去。
什么样的面孔才能长久地新鲜下去呢?就像那一天,突然就在喧闹繁杂的汽车站外看到赤条条的他,一个傻子,或者用我们的方言说,一个孬子,一个“不好”的人。他走在川流不息的湖心路上,大摇大摆的,时而看看路边,时而看看天,一个人痴痴地笑。其实,我想他也未必真的在看,只是任由两只缺乏光泽的眼睛四处张望。他还很年轻,整个面孔非常清晰,棱角分明,甚至有些帅气,除了大脑,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肤看上去都还健康,只是呈现出长久未清洁的黯黑和粗糙。年轻的女人和孩子们都绕路远远地躲了去,边走边时不时地扭头斜斜地瞟上一眼;更多的还是按部就班地赶路,乘车,挑着担子,抱着孩子,视而不见,或司空见惯了吧。
身旁的晶当然也看见了。走过一段路,她才突然低声问我,看到了吗?看到了,我说。她笑了笑。她说以前在她的老家常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孬子,有时是一夜之间整个镇上就突然多了许多这样的四处游荡的人,据说是民政局一个月一次地集中“收集”他(她)们,然后在乡镇交界的地方统统丢下,开着车迅速离开。做这事当然是在晚上,月黑风高,他们像牲口一样从田野从街头巷尾从各个暗黑的角落赶到一起,挤在一辆车上。我是相信这样的说法的,因为我也曾在罗岭目睹过如此众多“不好”的身影,只是我无法想象:月光下他们的面孔,是否也像是去赶赴一场难得的盛宴,满脸笑容?
在罗岭街上,常可以看见零零散散的他们,蹲在人家的门口或垃圾堆旁,披着胡乱拼凑的衣服,甚至也干脆一丝不挂地在街上溜达,或随意地往墙根一躺,晒着太阳,旁若无人。我曾仔细观察过他们的面孔,除了黑些脏些胡子长些,与我们似乎没什么两样,倒是有许多“不好”的人脸上。
终日里都流露着美好的笑容,让人生疑,更让人感叹。印象里有一个喜欢抽烟的孬子,每次遇到他,他总在抽着极短的一截烟头,一脸的满足。街上的人都熟悉他,有时也给他烟抽,给他衣服穿,他接了,嘿嘿地冲人家笑。在我们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可以碰到他,远远地蹲在树下,看着我们,那样子倒真像个渴望上学的辍学儿童,自然我们也就不用怕他,甚至有胆大好心的同学递给他一点可口的食物。后来多少年我在外读书,倒是很少见到他,以为早不在了,却不料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又和他狭路相逢,他看着我,依然嘿嘿地笑,像是很熟识地打招呼,还是曾经的面孔,十多年了,竟看不出一点变化。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时光对他好像也是无效且无比眷顾的。我不禁愕然,继而调整面孔,挤出僵硬的笑,却再也不是那个背着书包一脸天真的少年了。
高速路口,花园路口,红旗水泥厂,集贤关,收费站,大修厂,十里铺,八中,五里铺,帝伯格茨,黄土坑,高花亭,二环路,柏子桥。那些潮湿的、模糊的、生动的、新鲜的面孔,也像这站牌一样,一节一节纷纷退去。二十五分钟后,校车到达A大学。天已是完全的黑,下了车来,虚脱一般。忽然感觉书的封面上有一层薄薄的东西,轻轻一摸,不是雨水,却是细细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