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要格外指出的是,《西凉短歌》这是古马2003年的一件重要作品。我之所以用“一件”,是在强调它具有“事件”的意味。古马写完这首诗歌那天,在电话里给我念了一遍,我在他那不大标准的普通话里感受到了一种“新”和“异样”。随后将他这篇诗歌发在我邮箱里,我很认真地看了两遍。而在这个时候,性急的古马已经焦急地等候着外地朋友们的“回应”。古马再次来电话的时候,有些灰心,说几乎没有人赞成他这么写,甚至是“看不懂了”。我不是说古马的诗歌到了多么重要的程度,但是,我还是要引用金克木先生在《略论印度美学思想》一文里指出的话:“……那些传统的美学范畴(或说核心术语)用现代印度语言都不易说清,很难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同时,金克木还指出:“因、果、常、断这些词都是有一定含义的术语,但也可以用我们现在的语言作大致相当的说明和了解,只有佛教的‘缘生’不能简单用现在的语言来说明和理解,就是说,不容易把‘属内’的译成‘属外’的语言。”《马桥词典》也有这样的问题,当然它们还是被“翻译”过来了。日本学者柳田圣山在研究诗僧良宽的诗歌的时候有一个非凡的见解,他说:“(良宽)由于原体验太深,以致找不到表现它的语言。于是,他才借用古人的成语,成了生硬的作品。”可能在古马的这首诗歌里面也有这样的问题。这首诗歌总共十节,按节论说,当然这也是冒险(这是双重冒险,古马的写作和我的解读的冒险),好在这种冒险并不需要承担后果。
这是一首糅杂的诗歌,“拼图式”的诗歌,单独和相互之间的诗歌,在古马诗歌发展的路上,是一个“个别”,但这个“个别”预示了一条道路。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我觉得他的“拼图”还不够,当然也还有一个整体处理的问题,协调的问题,一切都要在异常中达到不寻常的协调。一切都在摆动,但都是在给一个力量悄然摆动;一个力量过去,一个力量又海浪一样回来。
这首长诗和作者的《光和影的剪辑:大地湾遗址》一样,都显示了同样的妙处。
如果说在此之前,古马的诗歌还没有引起诗歌评论界的足够重视的话,那么,2006年是一个对于古马的诗歌来说,格外重要的一年。1月,《名作欣赏》发表了沈奇的《执意的找回·古马诗集〈西风古马〉散论》。5月,《读书》发表了耿占春对古马诗歌的专题评论《从想象的共同体到个人的修辞学》。11月,李少君主持的“古马诗歌虚拟研讨会”小辑在《星星》诗刊刊出,发表了程光炜、霍俊明、萧映、易彬、陈亚冰等评论家和网友的评论以及《古马的诗》(11首)。
这年8月,古马的母亲去世,他身心受到很大打击。在此之前,古马多次回到家乡武威母亲的身边探望。他这一阶段的诗歌,背后萦绕不去的是对于童年少年的回忆(母亲作为一个重要的背景,出现在古马许多诗歌里面)。在写这篇文字的同时,我偶然看到美国女生态学家、作家桑德拉·斯坦格雷伯德着作《一个生态学家成为母亲的历程》。这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详尽地以她丰富的知识、充满感情地描述了从一枚受精卵开始,一个小生命的发育过程。这本书的无数细节,让我重新思索母亲一词。从古马的诗歌来看,诗人对于母亲是极其依恋的。而我关心的是,诗人也是会随着对母亲的怀念回溯自己的所有欢乐和痛楚。世界将对于母亲的怀念加诸于诗人,诗人们不仅承受着痛苦,同时也将不得不在痛苦的同时,开口说话。
诗人母亲的去世,,对于诗人内心的影响是巨大的。阳飏的母亲去世后,一次我们聚会的时候,古马对阳飏说:我们都是没有母亲的人。这句话,我永远记住了。诗人的内心在那一刻是多么的痛楚,而我们诗人所有的“幸福”也只不过借着母亲的离去,撰写了那些所谓的重要诗篇。比起母亲的逝去,那一切我们宁愿不要,即便那是杰出的诗篇。
带着这样的痛苦,9月,古马接受朋友邀请到巴丹吉林沙漠旅行。这次旅行,与以往历次不同,古马是带着极度哀伤和凄苦的心情成行的。诗人于贵锋在《爱的诵经者古马》中描述:“我亲眼看着在巴丹吉林,他在众人面前端着酒杯豪饮,但我不知道他内心举着月亮或银子的烛台满沙漠寻觅亡母的身影。如同“巴丹吉林”,对于外人更多是默默黄沙,而实际上是两个蓄满蓝色湖水的海子。”是的,湖水即是诗人的泪水。旅行结束后,完成长诗《巴丹吉林:月光和银子的烛台》。在这首长诗的结尾,诗人幻想蝌蜴终于送来了母亲的书信,“我是它扬起的后尘/尘土回到尘土/我还是我母亲的儿子/我还在寂静的怀抱里”。
10月,古马应邀到苏州参加第五届中国青年作家评论家论坛,论坛结束后,在杭州小住数日,在当地诗人泉子的引荐下,平生第一次住进寺庙里,所住寺庙为杭州四大丛林之一的净寺,在西湖边。关于这次难忘的经历,杭州女诗人李萦枝在一篇文章中做了这样的记述:“我想起了去年秋天在杭州西湖附近的一家寺院里与古马的会面。在那间朴素而干净的小屋里,古马与我们谈及诗歌的话语依然是坚定而虔诚的。窗外,有几个僧人沿着土黄的墙根悄无声息地走着,寺院的空气中充满了宁静的馨香。我忽然从古马对诗歌的执着中体会到一种近似对宗教的情感。是的,诗歌是他心中的佛。”那次,与一起李萦枝到寺庙中与他相会的还有杭州女诗人胡澄,她多年来一直视古马为自己诗歌的引路人和老师。离开杭州不久,得《净寺深秋的夜晚》《苏小小墓》《在山中》等短诗。后来,胡澄读到《苏小小墓》,写信给古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发出感叹:你可真是逢美便拜,遇爱便拜啊!这首其实带有伤感的小诗只有六行:
西陵下
请受我
蜻蜓一拜
一拜
翅膀蓝作流水
我一直认为古马的诗歌里面有着更多的尘世,充满着浓淡不均的情欲,那么,在此,我要指出的是另一半,那是他的尘世之静(或日净),在他的许多诗歌里面也有着这样尘世之静的意味,这两者和谐也有些奇异地交织于同一个诗人身上。在和美国的惠特曼那样的诗人相比,中国的诗人无疑是更少了些火气的,即便是那些号称什么什么的诗人,他们的生命力依旧是柔弱的。但是,这样的审美造就了世界的另一半,造就了“虚静”之美,虽然那“虚静”,其中也隐含着情欲。
八
2007年,这也是我的这篇文字所写到的最后一年。
这年元月,2006年《星星诗刊》11期所刊《古马的诗》(包括《青海的草》等11首短诗)人选南京“2006年诗歌排行榜·好诗榜”。这虽然只是一个民间网站的信息,但我们知道的是,这个排行榜的几乎所有的评委都是诗歌界(如果真的有一个诗歌界的话)并非不重要的诗人和评论家。我格外要指出的是,这个排行榜的背景是在六朝古都南京。那里旖旎的风习,并没有排斥这个外来的沾满了沙尘的诗人。他的谣曲风格,其中融人的现代意味,还是深深地感动了那些身在细雨和腻人花香中徜徉的诗人和评论家们,使他们在地域的两极游走之间得到了诗意的享受。而这种诗意的享受,也同样感动了《人民文学》的编者,1月,《古马的诗》(包括长诗《巴丹吉林:酒杯或银子的烛台》等9首短诗)在“人民文学”发表。11月,《古马的诗》获“茅台杯”2007年度《人民文学》年度奖。评委会给出的授奖辞是:“《古马的诗》纯粹、天然,没有雕饰,如同酒浆,在如水的醇净里却有着火的含蕴,是生活于语言的提纯和升华。”这个评语虽然没有涉及古马诗歌的背景,却从语言的层面真切地直抵了古马诗歌的核心。
这年的7月,古马诗集《古马的诗》由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诗人、评论家于贵锋对这本诗集如是说:“古马,在寻找中陷人绝望,独白中渴望被救。他曾说‘让美拯救世界’,但看起来,如果是他的诗歌,则这美是痛苦的。显然,我们没有人希望依靠痛苦来拯救世界。爱呢?起码拯救了古马自己,也拯救了他的诗歌:因为从现实以及生命的深度而言,显然古马在寻找中扩大了爱的范围,爱也由一种直觉变为自觉,并因为爱和虚无的痛苦,他的声音具有祈祷的特点,成为黑暗中的爱的祈祷者。”
作为《人民文学》的主编、著名的诗人韩作荣日前不久撰写了文章《孤独的探求者》,对古马的这部诗集给予了由衷的赞赏。韩作荣指出:
随着时间的推移,古马的写作渐近成熟,目前已成为在全国有影响的诗人,并开拓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属于自己的写作方式。他选择了一条艰难的、最容易流俗的创作途径,即将中国古典诗词、民歌谣曲的神韵与西方现代诗的元素融于一体,营造出独特的“西风古马”的诗境,这在西部、在中国,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人来。
古马对民歌谣曲营养的吸收,既有对古板的形式的突破,又得到了其特有的精髓与神蕴,是一种化人心灵之后的再创造。读他的诗,能让我们想起国风、信天游、爬山歌、花儿,以及西藏民歌的意味,但又是地道的新诗。古朴、率真、火辣辣的情感,语言的鲜活、通透,随意不拘,赤裸、大胆、诚挚,时时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给人以新奇、意外和心灵的撞击。
我之所以看重这篇文章对古马的评价,除了因为韩作荣作为诗人多年修炼的眼力,我更为看重的是,是他的大量的阅读和比较。在无数的阅读,甚至是几乎叫人职业性的厌恶的阅读中,一个优秀的阅读者是多么希望能够读到可以叫他停留下来的文字啊!在这种意义上讲,古马的诗歌不仅是对于诗歌的完成,更为重要的是,是对于诗歌“异质”的完成。是那种“异质”让古马的诗歌新鲜而闪闪发光。我们在这里几乎是看到了一种“全新”的诗歌。
自然,古马的诗歌还正在发展中,从这个意义上讲,古马的诗歌还有二三十年的发展历程(如果他不中断的话)。我一直信赖一个观点,一个诗人的主要成就应该是他们在中年以后,能否实现一次巨大的反叛。杜甫的成就全在中年以后;叶芝中年以前便是杰出的诗人,但是后期的叶芝同样把前期的叶芝踩在脚下;沃尔科特中年以后的诗集《星苹果王国》,才真正达到了无人可以匹敌的地步。富于智慧的大科学家赫胥黎曾经说过:“大部分诗歌是年轻人写给年轻人看的,唯有大诗人才能写出同时也值得老年人分享的那种回顾性的情感。”我希望看到一个优秀的诗人,能够一直写到晚年,而且越写越好。在这个意义上讲,古马的路还长。
一首好的诗歌,应该呈现一个饱满的情感和智慧结构。古马的诗歌,也许是倾向性的原因(我要说的是弗洛斯特的观点:诗歌始于抒情,终于智能),似乎还应该多一些智能。诗歌,也应该是智慧的化身。
诗歌不仅仅是抒情的,而且也应还是智慧的,而在空旷的孤独和宁静里真正滋润了人,让人忘记痛苦,丰满而安详的,是诗歌的智慧。
“上耶!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绝。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样的传统,谁敢不认可它的强大!而古马,已经走在这样的道路上,而且还将更快地走下去。
我们期待着!
原载《星星》理论刊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