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在过去的阅读中,我一直朦朦胧胧意识到,古马诗歌受到读者持续关注,除了其诗歌文体的别出心裁外,似乎有一种让我们共同痴迷的文化氲氖给了古马诗歌摄人魂魄的魔力。这魔力是什么?读完《古马的诗》我不得不再一次确认,是以匈奴、西夏、女真和吐蕃等北方边地部族文化为精神内核的诗歌形态,给了古马诗歌卓尔不群、独立当代诗坛的精神魂魄。
闪电的缝隙里
单于一扬鞭
五里以内的马蹄
踏灭百里开外的灶火
——《焉支山遇雨》
“先祖是凉州土著的古马,一直宣称自己有匈奴血统。而且这几年,古马在创作上一直试图诠释、复活、挽留当年蒙古人、党项人、突厥人、吐蕃人残留在西北部中国大地上的生命隐秘。”这是几年前我给古马写的一篇评论里的一句话。时隔这么些年,我以为古马以青藏高原、蒙古高原、河西走廊和河套地区为中心的北方边地文化的诗意化关注,已经转化为诗人的精神气血:“风赶在风前面/塔塔儿人、乃蛮人、畏吾儿人/一个人都不见得秋天/风,在天边逡巡”(《牧场》)。作为一位俯身苍茫空阔的西北边陲,用情感和灵魂回味历史上以游牧为生存方式的异族文化精神秘密的诗人,古马对那些早已掩埋在浩荡黄沙、荒芜牧草、无言冰雪中的历史情感充满了痴迷。匈奴大单于、成吉思汗、西夏王、努尔哈赤,这些曾经改写了北方游牧民族乃至整个华夏民族历史的血性汉子敢生敢死,血光开道,柔情短暂的传奇内心;北方大地上曾经历经过的激情壮烈的厮杀,苍凉古老的咏叹,大起大阖的生死传奇,让古马诗歌深含了一种让人痴迷怀想的精神幻象:“孤魂挨着野鬼/静静请听/坎儿井的水,若断若续/流过千里戈壁”(《吹箫者》)。而面对蕴藏了粗粝、阳刚、激情,更接近于自然崇拜和精神安慰的边地文化迹象,古马的内心常常对那种散发着逼人眼目的人性光芒的生命现象则充满了感念与敬仰:“酒的坛子里/囚禁着的千万颗太阳/是汗水模糊了五官的青稞/是藏人愤怒的心”(《格尔木》)。作为一种在与中原文化长期对峙、交锋、融合中存留下来的边地文化,西夏、匈奴、蒙古、吐蕃,乃至女真文化在进人古马诗歌视野之际,首先是以地域文化的形态、历史文化情感的方式诱发并结构其诗歌质体和灵魂的。所以无论是古马过去的诗歌,还是《古马的诗》里的几乎所有作品的精神背景,都依托于西起青藏高原,北到蒙古草原,东至女真人发迹之地的大兴安岭,南在黄河北岸这片历史上孕育了强大的游牧民族和游牧文化的中原北部和西部边地。而那种至今都沾染了沉重的奇光异彩的文化传统,也让古马的诗歌始终绽放出一种奇异陌生、广袤博大、直逼生命本体的精神光芒:“铁道下的枕木/和那睡醒后抖落满身黄沙的根根白骨/在接下来风清月白的夜晚/会集结成队伍浩浩荡荡朝我开来吗//至今/我还用心保存着一粒狼粪火的火种呀”(《在烽火墩上眺望远方》)。正因为古马在地域、文化和精神上拥有了一个如此辽阔且为厚重的历史情感堆积起来的创作空间,他一旦开始创作,一种早已融入诗人血液的文化精神便迫使自己身不由己地进入历史和生命的最深处,向我们呈现那种弥漫在北方大地上的悲壮而震人心魄的历史回响:“寥廓秋野/落日/一只充满血腥的野兔的眼睛/瞪着/残山剩水间的鹰”(《暮色》)。
文化对于人类的意义,就在于它可以以一种更接近自然的方式和状态培植、塑造和提升我们的精神高度;而文化对于一位艺术家的意义,则可以让他的创作及其作品具备一种透穿生命本体的精神力量。既然古马诗歌创作的精神背景本来就建立在“提颗人头出城/背上青稞上山”(《西宁组歌》),这样一种带有原初意味的游牧文化之上,那么匈奴文化、蒙古文化重视精神和气节,崇拜自然神性,强调天人合一的呼吸,也就成了古马诗歌精神里最耀人眼目的部分:“黄河如羊,贺兰如圈/我是用草木灰垫圈的西夏之王/让我把盛在骷髅中的血酒/饶遍日出到日落的地方/——让我的祷辞/是一缕垂挂在羊毛上的星光”(《祷告》)。西夏王出征之际的祷告所映现的,不仅仅是曾经用铁马刀剑维护了一个民族尊严的西夏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更折射了北方游牧部族在长期居无定所,物质世界无所牵挂之际将自己的生命和内心交付给上天和灵魂的文化心态。同样,即便是在“秋天拔刀/出鞘一尺的霜啊/为保护自己的血液/躲进飞鸟躯体中的/天空/被山抬高/被翅膀抬高”(《雪水组歌》)这样作者不曾刻意负担更多重量的作品里,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古代戍边文化里那种苍凉高远的意境。原本,大漠、落日、雪山、草原,以及茫茫旷野里空洞的马蹄声,荒凉的戈壁小镇,寒月高照的草尖上的露珠,本来就从形而上让我们明确地感觉到,古马就像盛唐时代戍边远游的行吟诗人,“天气转寒/马蹄变硬”(《薄暮杂句》)的感时伤怀和“努尔哈赤剑指落日/皇姑屯火光冲天”(《沈阳之夜》)的凭古吊今,都让他在进人创作状态之际总是不由自主地坠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古典、苍茫、寥廓之境,自在地将一种弥漫着神秘粗粝的文化呼吸转化成了侵袭、覆盖我们内心和精神的力量。而经常隐现于作品中的诸如鹰、刀子、火光、落日、银子、秋风一类浸淫着宿命和死亡、孤独意味的意象,则更强调了北部边地自然与生命的神奇已经“秋风过膝/黄草齐眉//离离匈奴/如歌如诉”(《生羊皮之歌》。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奇异神秘,粗粝且极具穿透力的北方边地部族文化给予古马诗歌的,不仅仅是在诗歌本体上区别于众多诗人的创造力,更有一种犀利尖锐的精神力量让古马具备了深人生命内部,揭示生命现象深处更隐秘、更真实的生命意味的神力。
古马是当代诗坛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与现代诗歌元素成功融合并化解出一种只属于自己的诗歌形态的特例。在文体上,古马这种在继承中创新的成功,自然得益于他对中国古典诗词和洛尔迦的痴爱。但从文本上,我以为古马之所以能够自如地将唐诗宋词的意境和西北地区民谣自如地转化为自己的诗歌元素,还在于他对西域和西北边地文化的深刻理会:“一滴血/颤如灯火//如夫/如儿//哎哟/不知如何”(《冬夜》)。这样的诗歌文本,形体属于西北民歌而语词下面所蕴含的,却是古代戍边士卒别子离妇的思归情怀。至于“水碧沙明/草木惊心/壮女无腰/就爱弄刀”(《春秋》),“走马换砖茶/刀子还手//血换亲/兄弟换命//石头环经/风换吼”(《倒淌河小镇》)一类原本就是在异质文化情境中生发出来的诗歌,无论从形体和灵魂上,都是那种特有的文化精神土壤上生长出来的青稞和牧草,明月和雪山。所以从文化意义上来讲,由于古马发现并进人了古代北方游牧部族的精神和内心,才触摸到了北方边地文化生命的内核;由于古代北方边地文化繁复古老,直逼生命本体的文化精神强大的创造力,才使古马成为一位漫游高远空旷的北方边地,高举猎猎大旗洞穿历史和现实的优秀诗人。
原栽《飞天》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