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在诗坛,古马也许会是一个例外:他几乎没有经历过众多诗人都必须经历过的青春期写作阶段。当然,谁都知道,这里的青春期写作是一个与中年写作或知识分子写作相区别的诗歌概念它不是指年龄或时间,而是指诗人的写作态度,或进入诗歌时的心灵状态。
对于“青春”的定义,如果我们不准备深文周纳,做一种不说倒还明白越说越糊涂的无效劳动的话,那么,它的最简明的定义应该是:“只有一次,不再回来。”而中年写作或知识分子写作,从其表征来看,其含义也许更接近罗兰·巴尔特所说的秋天写作状态,即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事物之间,在深信与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按照欧阳江河的理解这两个概念便是,青年时代我们面对的是“有或无”这个本体论的问题,我爱是因为我们从未爱过,我们所思想、所信仰和所追求的无一不是从未有过的。但中年所面对的问题已换成了“多或少”、“轻或重”这样的表示量和程度的问题,因为只有被限量的事物和时间才真正属于个人、属于生活和言词,才有可能被重复。而重复,它表明中年写作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可以被细读的。它强调差异,它使细节最终得以从整体关系中独立出来获得别的意义,获得真相,获得震撼人心的力量,归根到底便是布罗茨基的断语:“让部分说话。”
在对几个下面要用到的概念的基本含义做了必要的界定以后,我们再回过头来观照古马的诗歌创作历程便会发现,他还在尝试着以诗的形式表现自己的生活和心灵时,呈现出的诗歌景观便是碎片、断语、残缺的意义和欲言又止的节制。到了后来,这种倾向变成了一种预谋、一种自觉、一种处心积虑的意义分解。所不同的是,在前期,是将具有整体性能的意义进行有预谋的摧毁和颠覆,从而将整体淹没在部分之中;在后期,摧毁和颠覆整体的力度更大,当败鳞残甲满天飞时,我们却会发现,诗人内心的根本指向,却是使被分解的意义实现整合,使重新生成的意义以一种复原态作为存在形式。因了古马诗歌给我们呈现的形态有诸如此类的差异,也为我们分解他的诗歌提供了合法性理由。
A胭脂牛角—借以说话的部分
根据古马为诗坛提供的个人资讯记录来看,早在1986年,他还在南开大学读书时即巳发表诗歌,且有诗作获奖,但我们至今无法证实他最初的诗歌冲动和实践究竟是何种情形。以文本的形式标志着他的诗歌肇始的作品是一首被命名为《同情》的诗:“在我的背后/你不停地咳嗽/可我无法给你再加一件衣裳/地面上一定又冷又潮//道路坎坷/让你起伏难平/你深身都是伤痕呀/我想抱起你/可谁又能够抱起/地上的影子”。诗尾注明写作时间为1989年11月。
诗人想表现什么?是一桩爱情的失落吗?是某种信念的破灭吗?是理想与现实的错位吗?每种成分都有,但每种成分都只是其中的一种成分。也许正像诗人阳飏对《胭脂牛角》这本诗集所做评价:“胭脂牛角——你巫士一样地打量世界,孩童一样地解释世界,你在盐上更撒一把雪,你用泥捏出一些什么形状,而后又快乐或痛苦地破坏它,并且喃喃自语地说:这是建设;或者:你用诗歌的手指轻轻解开衣服的纽扣,解开一层皮肤一层肉,然后说,诗在这儿。”
从“这是建设”到“诗在这儿”,阳飏试图在给我们指出一条进入古马诗歌世界的通道,然而,我们发现,一个具有个性的诗歌世界是拒绝他人进人的具有封闭功能的体系,构筑这道围墙的恰恰不是什么结构宏大的整体材料,而是磊磊如石的部分。一个部分就是一只牛角,一只牛角就是一种指向,一种生成过程,一种意义的实现方式。而一只只牛角便是“这是建设”的部分,其导致的后果又是“诗在这儿”的具体方位。
从这个信念出发,我们便有理由指认,还在青春骚动期的古马,在准备将自身献给诗歌时,便克服了身上的种种青春期症状,一跃而进人了秋天写作状态。也许这并非自觉行为,但却是可供捕捉的现实表现。艺术的年龄向来与物理时间不是一一对应关系,它取决于主体的心理构成元素,甚至与主体和智慧无关。当我们看见儿童绘出成人无可企及的画面时,当我们面对弱智画家萨凡和山下清美的堪称杰出的画作时,便会猛然惊觉,这里拒绝智慧充当唯一的裁决者,主体的心灵状态此时跃升为艺术的主人。与此相配合的是,当我们以一个解读者的身份闯进这些个性特征明显的艺术殿堂时,便有必要把通过受影响而堆积起来的智慧暂时搁置门外,寻找与主体心灵状态相契合的接受状态。古马在《对歌》中写道:“一树枝杈指示四面八方的路/我更像一只蜜蜂/接受冥冥中的引领/我血液中嗡嗡的声音/要重新发现它甜蜜的家”。这是他的写作态度,也应该是我们的解读态度。
一种生活的表征,同时可以赋予多种甚至无限的意义。比如,同样是生,既可以表示一个生命诞生的欢欣,也可以表示其从此要面对种种不幸的悲苦,还可以表示一个亡者以后一种形式的复归。人类之所以要创造一种叫“诗”的语言方式,绝不仅仅是要将生活的表征转化为与此对等的意义表述,恰恰相反,是为了拉开两者的距离,给单调、平面和确定的表征,赋予多重、立体和含混的意义,使人躲进虚拟的世界里获得暂时的喘息之机,借以消解真实世界给人造成的紧张感。特拉克尔就是一位对诗的清醒者,他既把自己的诗看做是“该诅咒的时代影像”,又把它看做是这个罪恶世界的“某种不尽完善的补偿”。因此,在他的诗中,主客观完全融为一体,诗中的主题不再是原来意义的主体和客体,外在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它的各种互不关联的现象成了描写内心分裂的手段,现实的堕落化为内心活动,而内心的悲痛和惊恐又投射到外在的事物上面。其实,诗是以私人话语表现公共心灵现状的最有效的媒介,它在刻意强调自己的时候,指向的却是大家;它在强烈排斥异己的时候,最强烈的愿望却是召唤群体的加入。古马的《柴》传达的便是这样的信息:
谁的山上有柴
谁肯让我上山去砍
而不知名的樵夫
已经背着落日
背着大红的颜色
下山了
望尘莫及
晚风刮走我的血
我行销骨立
立一排干柴
诗中的“谁”,是诗人召唤的有山有柴的大家,是他渴望获得帮助的对象,更是诗人的另一个自己。古马就是以这样的态度完成了自发的诗歌初步,他的第一本诗集命名为《胭脂牛角》,胭脂是颜色、是态度、是赖以存在的底色,而牛角则是形状,是实现关怀的手段、是用以颠覆原有诗歌秩序的凭借物。它既可以当做号角,鼓动、呼唤、哀叹、激扬,也可当做武器,刺穿、搏击、摧毁,以破为手段,以立为目的,它的功能是双重的,其影射的意义也是双重的。
B结绳记事—为世界生育的激情
不知缘于何事,世界的符号化过程已宣告完成。可以说,这一过程自人类初蒙已开始了,所谓的文明进化,事实上无异于符号的统一化。符号化使纷繁多彩的世界逐渐变得整齐划一,而这一旷世工程还在加紧施工,经济的全球一体化,其本质在于使人类的精神生活也纳人一个为尽可能多的人认可的游戏规则之中。然而,追求多样性,体现个性的存在价值,又是根源于人的内心的求异法则,这样一来,一者是统一法则的要求,一者是求异法则的反叛,看似完备的符号系统便会时时刻刻受到多种多样的挑战,为世界重新命名,消解原有的意义,滋生新的意义,首先为向来熟悉于标新立异的诗人所青睐。古马从诗情肇始,便以重新命名为己任,随着诗艺的逐渐成熟,这种野心越来越诉求于实际的诗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