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楚乐庄园’能够看得见的地方已经没有什么树木与河流阻隔,一眼就能看透他们原来的这片神秘的地方。在树林的后面藏着的故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随着“楚乐庄园”的消失一切都消失了。这里,早就变成一处永远无法完工的工地。唐娴就在这个工地的居住区里,或许是唯一还记得这里曾经是‘楚乐庄园’的居民。能够让人了解的是,这个居住区属于博旺市的一部分。博旺市离这里当然很遥远,这个唐娴知道,她是乘车来到标有“楚乐庄园”的站牌下落脚的。要找到她们两个心藏宿望的地方除了一条通向外面的公路几乎找不到其他路径。然而,既然她们发现了她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决心去实践。
打桩的那些穿行在铁架子间的怪物,绝对与这两个女人没有什么关系,向他们打听路径是不可能的,他们要么用呆滞的眼光看着这两个老妇,要么用手指一指拉着水泥的搅拌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的衣服上挂着厚厚的油污像一件铁衣。他们不住地敲打着那些制模铁板,搞得周围叮当乱响,令人烦躁不已。
“别动这个地下的土,那里有我的女儿。”唐娴警告道。
直到旁边的厄休拉提醒她要到前面的丛林中找女儿,她才离开了那些打桩的工人。现在有一件事需要她们决定:她们还需要寻找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吗?反正身后的居民都是从眼前那条公路来的,他们只知道这里叫“楚乐庄园”,仅此而已。能够与唐娴共同感受“楚乐庄园”的人恍惚间都消失了。在她的记忆里,昨天还是熙熙攘攘的乡邻,眨眼的功夫没了。只有自己知道原来的“楚乐庄园”,她当然希望更多的人能够与之交换旧时景象的感受。现在祈祷重新回到自己眼前的“玄林”是一个真实的感受。她自作主张,拉着厄休拉沿着工地的边缘来到了一洼一洼污水的垄背上。在这里可以继续验证从楼上看到的景象。只是淡淡的影子,感觉离她们这里不远。
“就在前面,我们绕过这条埂背,翻上那个土坡就好走了。”唐娴走在前面,还不时地拉拉厄休拉的胳膊。
土坡很小但唐娴却摔了一跤,也许是太急切的缘故乱了脚步。她们站在土坡上,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显得清晰一些的“楚乐庄园”。显然,工地扬起的浮尘干扰了她们的视线,在旷野上的空气中飘荡的“楚乐庄园”也使两个女人张皇失措:“天哪,飘荡的树林背后就是家乡的风车,风车和树林都映在前面的水面里。”厄休拉惊叫着,有些陶醉了。唐娴却不愿意多说话,尽量不眨眼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久违了!久违了!她心里感叹着。
在这里看“楚乐庄园”是那样磅礴,如同面对一幅全景画,整个身心一下子包容进去了,像从遥不可及走到跟前似的。
“我是不是已经到了我故乡的边缘了?”厄休拉问。
唐娴纠正道:“这不是我的故乡吗?”
“我们的故乡。”厄休拉笑了,唐娴也笑了。两个老妇人笑得很开心。
“我们的前面就是湖泊,怎么走过去呢?”厄休拉将头转向唐娴。
唐娴回首又看了一眼她居住的那个不堪的世界。没有生命的信息,在林立的长方体中蒸腾着滚滚尘烟。厄休拉也转回身去感受她们丈量过的那里,低沉的背景音能够把心脏震到地上,偶尔也发出几声尖利的摩擦声像一把利刃从中击穿过。
她们又转过来,体味眼前的优美与恬静,更加急不可待地想回到她们追寻的世界中,那里有她们童年的梦,天真的向往,青春的影子。
于是,两个妇人怀揣旧梦,脚步随着飘来的雾气向前移动,她们要不时地观察脚下的路,其实只是遍地瓦砾的荒原。还不时地有一些人的头骨伴着她们,两个人禁不住从脊梁沟升上一股凉气来。她们相互看看,心里都有一种无法诉说恐惧,只是心里更加急切罢了。在她们的眼前没有能够直接到达她所认为的故乡的路标,只有跟着感觉摸索,脚下还不时出现一些低级的生命陪伴她们前行,像蚂蚁和地虎什么的。
唐娴止住脚步,向前望了一眼,看看“玄林”的方向,她开始有些担忧,一把拽住只管向前的厄休拉:“站住吧,你看前面的景象又变得清淡了。”
厄休拉也抬头看了一眼:“没关系,我们只管向着那个方向走下去。”
“你没有发现,它变得越来越淡了吗?假如看不到那些影子,我们又怎么办呢?”唐娴忧虑道。
“那是些什么人的头骨?”唐娴继续问。
厄休拉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人类头骨:“大概是迷路者的头骨吧。”
唐娴更加忧虑:“我们不会吧?”
“你想哪儿去了。”厄休拉否定她的担忧。
她补充道:“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迷途,不就是要回到故乡去吗?现在,故乡近在眼前你怎么又怀疑了。”
唐娴陷于困惑,刚才的兴奋一下子都跑光了。这时她才知道,她们又被事实推入一种选择中,像雾一样的气幛越发的浓郁,身后的家消失了,估计离这里不远,前面的故乡随着气幛渐浓也愈加清淡,甚至只轻轻一抹就融化了。脚下的头骨又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困境。
“你没有感受到越向前走越有了一些湿气吗?”厄休拉提示。
“湿气管什么用,反正我们又要迷失了。”唐娴低沉地表示。
“别灰心,我们不是看到希望了吗?你应该多想一想到了故乡就能够见到我们一直渴望见到的亲人,找回我们逝去的岁月。”厄休拉劝着唐娴。
唐娴索性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朦胧中的“玄林”。好像用眼睛也能拽住它。厄休拉也坐了下来。两个人没有对话,她们在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做。
她们的侧翼,或许很近,不断驶过的汽车声提醒她们这里离公路不远。还是唐娴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提议,是不是可以考虑沿着公路走,这样,就没有忧虑,一切都在眼前明摆着。
“到了公路上,不还是原来的样子,我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不都是从公路那里找到这个叫‘楚乐庄园’的地方下车的吗?”厄休拉显然不同意她的想法。
“可是,这里没有路哇。”唐娴辩道。
厄休拉看着拗不过她,就说:“也好,你看这样吧,我随你到公路上,如果还像我们经历的那样,我们再回来。”
唐娴点了点头。
她们开始向公路的方向靠拢,果然,公路离她们很近,她们甚至能够看到各种汽车穿行在公路上,那里喧闹极了,一切都一目了然,就在公路的便道上慢悠悠地行着一架马车,这番风景也是她们熟悉的。
唐娴的脚步显然加快了,也渐渐有力。厄休拉险些追不上她,她抢上一步说:“你怎么突然间来了精神。”
“搭上车,快赶到‘玄林’那边,一会儿‘玄林’不见了。”她急切地说。
“你已经不是快八十的老人,我发现你脸上的皱纹都消失了,真是奇怪。”厄休拉说明自己的发现。
她站住了:“是吗,这太神奇了,说明我们很快要回到故乡了。”她也看了厄休拉一眼,“的确是这样,你也像那时刚路过这里的样子,年轻、美丽。”
厄休拉将头巾拽下来,嘴角满意地向上翘了翘。
她们两个女人没有机会再考虑是什么原因使她们返老还童,骤然间充满活力。她们得到了这些是由于她们一直都没有放弃梦想。现在,等着她们的是尽快坐上一辆直达“玄林”的汽车。然而,就在她们兴冲冲地来到了公路的边上,发现一条排水沟与公路平行着伸向远处,排水沟里面流淌着泛着白沫稠糊糊的水,那是水吗?她们好像有多少年没有真正见到水了,这时她们才感到头顶有灼烤的感觉,太阳明晃晃地在公路的上面悬挂着,照耀着五颜六色不断变化着的水。
唐娴看了一眼前面的“玄林”,还好,故乡没有改变位置。倒是厄休拉对于自己突然间年轻起来不是那么兴奋,总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隐忧。
她们站在沟壑边上,看着依靠自己是绝对迈不过这条河的,就向渐渐驶向她们的马车打招呼:“喂,我们想到公路上去,能帮助我们吗?”
这时,那架四轮马车的车夫拽了缰绳,马的脚步停住了。那是一匹老马,在唐娴这里看仅仅是一个发灰的影子,马身后的背景太亮了。
马车夫跳下马车,从公路上沿着斜坡走下来:“你们为什么走到那里去了,从哪儿来?”
这时一股股浓重刺鼻的气味从河水里涌上来,熏得人头脑发胀。两个女人捂住鼻口请求道:“能帮助我们上公路吗?”
马车夫没有多问,只是来回看了看地形:“你们等着。”
他返身回到了马车上,从铁皮车厢里取出一架梯子扛到水沟边上,他将梯子放倒架起来一道简易的桥。
唐娴又踮起脚望了望远处隐约可见的“玄林”,确信它还在那里,才开始爬上梯子,对岸马车夫伸过手拉了一下她才过到公路的路基上,马车夫帮着两个女人过了河就没有把梯子再拿起来,他表示拉着梯子总是个负担,并诙谐地说:“拉女人总比拉梯子生动。”
“我们要不要等一辆公共汽车。”唐娴向厄休拉征询道。
“公共汽车不是更快吗?”厄休拉表示。
“可是我担心公共汽车会将我们带到博旺市去,在那里,一个冒充胡福的人欺骗了我。”唐娴表示。
厄休拉想说向着那片树林的方向,在附近下车,可是她发现那片熟悉的树林消失了。她捅了唐娴一下,示意她看看“玄林”,这时唐娴也发现了玄林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充满希望……”唐娴颓丧极了,不知如何是好。
马车夫在一旁笑着:“你们要到哪儿去?”
厄休拉看了马车夫一眼,确认他不会知道她们的秘密,便告诉他:“我们迷路了,不过看到了前面的家。”
厄秀拉指了指前面。
马车夫诡异的挤了一下眼,这出自他的本能,唐娴在一旁观察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
“你们指的是不是远处那片林子。”马车夫跨上了车。
他们两个都懵了,这个马车夫怎么知道前面的“玄林”,而我们却站在这里丢失了目标,她们看着马车夫充满诧异。这时她们才发现这个马车夫决不是她们印象中的马车夫。当两个女人注意到他的脸时,他将霉变发黑的草帽摘下来,以便使她们能够确认自己。
“胡福!”唐娴惊叫起来。
“胡夫?”厄休拉摇摇头。
在面对马车夫的时候,两个女人对于他身份确认出现了明显的反差。马车夫也认识到了这些。他对着唐娴问:“你说我不是胡夫吗?”
唐娴被此言激励得进一步将眼前的人与自己心目中的胡福对照了一番:脸色黝黑,厚厚的嘴巴,有力的鼻子,络腮胡须……
“胡夫不是这样。”厄休来否定道。
“应该什么样子呢?”马车夫反问道,又重新戴上了那顶破旧的草帽,“上车吧,我带你们到自己的故乡去。”
厄休拉随着唐娴充满疑惑的上了马车,旁边不时地飞驰过各种各样的汽车使她们的故乡之路充满两重奏的音感。
马车夫轻轻地抻动一下缰绳,那匹橙红色的老马便开始挪动脚步。四轮马车慢悠悠地向前挪动着,两个女人坐在车上才惊讶地发现那片厚重的葱郁像一道绿色的屏障那样怦然而立。
厄休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上帝的魔法吧。你一定是戴草帽的胡夫。”
马车夫咯咯地笑了。
“你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变化。”唐娴颂扬道。
“我怎么会变呢?我一直在寻找你们两个女人,你们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年轻了。”戴草帽的胡福提示。
“可不是吗。我们真的不敢相信奇迹在片刻间就会发生。”厄休拉动情地表示。她们相互欣赏着。
“厄休拉你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更迷人了。白围巾里的蓝眼睛多透明呀。”唐娴开怀地笑了。
“你不是一样那么青春漂亮吗?”厄休拉也对唐娴赞许着。
戴草帽胡夫诙谐地表示:“游荡在外的老太婆回来了,要回故乡了。”
两个年轻起来的女人快乐起来,这么多年的磨难与迷离坐在马车上顷刻间变成了一出滑稽剧。那老马的蹄声有节奏地敲响在公路上。无疑也增加了这种荒诞的情调。
车上放着一个用柳条编成的箱子和上了盖子的木桶,戴草帽的胡福提醒她们如果需要,木桶里有水,箱子里有干粮,要她们随时自用。稳稳当当地在马车上呆了一段时间才感觉口渴得厉害,唐娴旋开木桶的盖子,一股寒气自水桶里冒了出来,她拿起木水瓢舀了一瓢水,贪婪地喝了下去,那水在灼热的日头下尤其甘冽。就在将水瓢递给厄休拉的时候嘴里还留存着水的甘甜。这种感觉好像许多年没有见到了,与“楚乐庄园”那口水井里的水没有什么区别,这种美好的感受被重温,如果不是看到老马在一晃一晃地向前挪动,有面前的绿洲座衬简直就是“楚乐庄园”生活的一幕。厄休拉同样从水的清冽里感受到了早年失去的生活。看来,她们还是要在马车上呆上一段时间。
唐娴总觉得蹊跷,她们怎么那么巧就从迷惑中碰到了胡福,她试着问胡福:“你知道注定要在这里遇见我们吗?要知道“楚乐庄园”在我们寻找的过程中已经消失了,至少在我的生活里经历过这样的变故。到现在我一直不解的是如何不知不觉中“楚乐庄园”的居民也跟着消失了,他们去了哪里?”
坐在车辕正中戴草帽的胡福扭了扭头:“自从你们那里的人拆掉了‘楚乐庄园’,我就一直在寻找你,我一直记着欠下的许诺。”
马车慢悠悠地摇动着,逐渐向她们向往的故乡接近。两个女人越发的春心荡漾,唐娴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辫子来,在弯曲的古柳旁扭动着腰肢,大辫子一甩一甩的情景到现在成为一个可以重复的价值,由于到了故乡荫翳浓重的生命气息一定有她着迷的欣赏者,那时候,认识钱记后也仅仅幽会几次。然而,那些美好的记忆不仅仅是有一个能够依托的男人才深刻的,“玄林”的里面的确藏着让任何人都琢磨不透的魔力。看着前面的一片绿已经能够依稀分辨出的色块,又诱出了春的痴迷,连呼吸都局促了。
厄休拉同样深情地看着隐隐可见的风车,她清楚那是一个秋天的季节,风车的后面是蓬勃着秋韵的树懋,前面展开的是滚滚金色的稻浪,在遥远处碧翠的大海上漂浮着。罔杲已成为故乡的一部分,他经常带着自己在田园寻觅,不是远处如果大海引发的诱惑,也绝不会远离那里,不是吗?隔着树林就能看到那处教堂的塔尖,上帝就在那里。她理了一绺被风刮到眼前的头发,想到这些,责怪自己不应离开上帝宠地跑到遥远的未来去。现在好了,终于又可以回到故乡了。
“胡福先生,我太谢谢你了。我知道使者一定会尽责的。”厄休拉对着前面的马车夫说。
“这是你们的命运,有的人……”戴草帽的胡福顿了顿,得意地继续解释,“有的人命运一直沿着一条直线走,是一个结局,这可能是大多数,也有的人绕了许多圈子,划出了一条弧线。你们就是后者。虽然,后者不能够一眼就看到头,但挺美妙的。”
说话间马车已经走了很久,太阳将周围罩上了浓重的晚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