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娴知道那张存单在城市生活中的分量,她站在路旁截住了一辆公共汽车,上了车,司机问这个异样的女人去哪里,她要求司机在“楚乐庄园”那里停车。车上的人表示反对,他们不愿意专程为她跑一趟,司机解释说:“没有听说有个什么‘楚乐庄园’。”
唐娴要司机按着自己所指的方向走,会向他付费的,说着拿出那张存单来,看到那张存单司机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要求其他乘客下车。十几个乘客与他发生了争执,并表示抗议,司机冷冷地表示不愿意下车的,拿出钱来,她愿意出价我当然要为她服务。乘客们面面相窥,只得无可奈何地下了车。
司机客气地问:“夫人怎么走?”
唐娴也不识路径,就随便指了一条路要司机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告诉司机自己可以随时向窗外观察,到了目的地她会通知他。唐娴突然发现,这里与自己刚刚熟悉的城市景象也不一样,公路两旁竖立着数不清的石头桩子,唯独没有一棵树,就是当汽车掠过了数不清的石桩之后也没有见到尽头的意思。当汽车的旋律成为一种固有的模式时,她才有机会向司机打听那些石头桩子做什么用。司机首先更正说那些是水泥桩子,然后才以嘲笑的口吻回答:“夫人连这些水泥桩子都不知道,这是博旺市的路标,如果需要,那些水泥桩子就会变成一座新的城市。”“这就好了,在公路的边上我能够看到那片‘玄林’,‘楚乐庄园’的标志就是‘玄林’。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公路的外面没有任何东西,只有身后的‘玄林’在亲切地目送着,要不是为了找回失去的亲人,真的不愿意离开那里。”看来只有“楚乐庄园”才是她最上心的地方。
然而,“楚乐庄园”的人们早不像她想象的那个样子,他们得到了刘冕祚送给他们的钱,非常配合时惠先生的工作,时惠从胡福那里得到更多的资金干劲更加十足,除了要铲平“楚乐庄园”的山丘,还要填平洼地、河流,他对刘冕祚自豪地说:“这里足够我们这一辈子用了,能够帮助博旺市堆放一百年的垃圾。”
刘冕祚点头称是,又不解地问时惠:“胡福是只服务于城里人了吗?我们‘楚乐庄园’的人呢?我们最终总有一个名份吧。”
“你们的未来,将成为博旺市的一部分。”时惠回答。
刘冕祚要提出的问题是:人死后的归宿,所有人都不能永远呆在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由胡福引导换一个世界。他只好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意思。
“这个你要问他好了,我也许解释得不准确,不是连胡福也在变化吗?”时惠补充道,“不过你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未来而是现在,未来还很遥远,到时自有结局。你知道现在很快就会过去。”
“所有的人,只要看到了这世界,甭管是穷是富不是都期待有一个长久的未来吗?正因为短,才有这种期待。”刘冕祚追问。
时惠摇摇头:“这个只有当初那个胡福能回答。不过他也许失踪了。”
刘冕祚不再提问,自语道:“看来还是眼前更值得信赖。”是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副总工程师,原来邋遢相的刘冕祚早让位于这个城市化形象:西服、金表、皮鞋装扮的刘先生。
“楚乐庄园”的村民现在正忙着拆掉自己的老舍,时惠要把他们迁走,迁到博旺市。他们的心情很复杂,希望成为博旺市的公民,又担心自己的名份。他们笃知只有一个确切的名份才能够被未来所接受,他们所指的未来就是时惠说的那个遥远的时候,自古以来他们就认为胡福完成的是他们的永恒归宿,他们要的是这个归宿。刘冕祚的任务是说服他们,可是,时惠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他如何向村民解释呢?那个“熊姐”纠集一群娘们儿,后面是男人们坐镇要追问刘冕祚是否还能回到“楚乐庄园”。她舔着个肚皮指着刘冕祚问:“有钱花倒是好事,大伙都满意,要让我们离开自己的家谁知以后会怎样。你是代表,问问他们给我们什么归宿。”
“至少大家现在都好吧,时先生让大伙有钱花,有好衣服穿,又要有好房子住,我想归宿也应该不会坏。”刘冕祚解释道。
后面有人要求:“由时惠向我们解释,我们既要现在也要未来。你还记得我们是刘太公的子孙,当年就是胡福把他送到了那个新界。那个新界就是未来,在那儿大家都能够永生。”
哪里还有什么永生呢?可以站在最高处的山丘上俯瞰眼下的“楚乐庄园”:被推叩的残缺不整的山丘,像生了癞疮那样在无声地呻吟,黑乌乌的散发着刺鼻的酸臭的垃圾山黑云似的扑向一向恬静葱郁的山庄,充满幻想的青瓦老舍被拆成断壁残垣,像一场战争在继续着,绿色被撕扯得星星点点。然而,“楚乐庄园”的公民没有心动,没有闻到山丘的呻吟。
挑开眼皮刘冕祚霎那间掠过一丝悲凉,但很快他就被现实的思绪所占有了。他无法回复老乡们的愿望,只能说很快就会给他们作出答复。
在等待答复的日子里,那个黑“熊姐”由于最先拆了家,因而没了去处,就伙同几个带着金饰却肮脏不堪的怪娘们儿搬着睡具找到唐娴的家,她们堵在门前要唐娴把门打开。唐娴安逸地坐在那个祖传的扶手椅上小声地咏读唐宋诗章,她忘掉了博旺城里的不快遭遇是由于当她远远地发现了她心中的“玄林”时,早早地下了车,司机高兴地拿着她的存单走了。唐娴坚持认为,回到“楚乐庄园”,存单也就失去了意义。她愉快地踏着从前的小路回到了温馨的家,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变化,她一直认为人们迟早能够见到历史上的那个胡福,虽然胡福失踪了多年。
女儿依然安睡在自己的身边,她仔细地观望她,自言自语道:“太弱小了,我死以后谁来照顾你。”她激动地离开女儿的床前,穿过堂屋,来到书房,对着格子上零乱的黄纸卷:“不是那个父亲,也不是那个钱记,胡福是神圣和纯粹的,他不能玷污我,占有我身体和灵魂的胡福是那个博旺市的魔鬼。”
唐娴手捂前胸祈祷:胡福,你一定带着能够唤起希望的人拥有幸福的未来。唐娴绝不怀疑父亲的归宿。
痴情于旧时“楚乐庄园”的唐娴,无论怎样也不会接受已经破败的现实。安琪儿醒后被带着要求去查看她们的“玄林”,只要“玄林”在,她们的希望就不会消失。打开院门,那片“玄林”已经掩映在几抹灰色的烟尘里,唐娴立时感到胸口堵痛,才发现黑“熊姐”挡在眼前。
“哟,唐妹妹还是那么俊俏,我们现在无家可归了,想在你这儿落落脚,愿意吗?”“熊姐”一直就喜欢以奚落的态度对待唐娴。
唐娴一下子从幻觉中醒来,她始料到眼前的变化才是真实的——“楚乐庄园”已是垃圾遍地的“垃圾庄园”。
“你为什么无家可归了,你不是从那些垃圾里弄到很多值钱的东西吗?”唐娴记起了“熊姐”当时欢呼的情景。
“熊姐”不无颓丧地表示:“就是时惠用金钱把我们收买了,现在,我们的住宅已经妨碍他们堆放垃圾,要大家把房子拆掉,移民到博旺市。这不,拆了房子,没地方去了。我这里有钱,你可以开个价。”
“如果连家园都丢掉了,这些钱能做什么呢?看来,姐,要我们做选择的时候到了,当‘楚乐庄园’彻底消失的时候,我们也许连归宿都没有了。像现在这样。想过没有,谁给我们作最后的送行呢?”唐娴不无忧虑地问。
“胡福不是早就失踪了吗?”熊姐回答。她又追问:“你认为玲竹婆婆是最后一个被胡福送纸钱上路的人吗?要是那样,她可是最幸运的了,胡福如果没死,可能早把我们的‘楚乐庄园’忘掉了。”
“我想,祸在因为我们不相信“楚乐庄园”能给我们带来好运气,只要我们的心灵能够与他同在,我们就会得到安宁,现在还有前面的‘玄林’。小时候,那里不是带给我们许多幻想吗,可能,归宿就在能够引起幻想‘玄林’,那里曾经是胡福光顾的地方,我相信胡福还能够回到我们这里。你看。”唐娴指着面前的“玄林”。
她们注视着那片在灰蒙蒙的浊气中浸出绿色的“玄林”。虽然周围已是一片污秽、狼藉,然而,唐娴的家门前的白墙、石桥、小河,白墙后面的梧桐树依然抚慰着他们的身心。此时,连“熊姐”的神经也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