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卜算子》
严蕊(南宋,生卒年不详):天台营妓,表字幼芳,琴棋书画精通,有才名。
擅诗词,为当时天台太守唐与正所赏识。后因唐与正与朱熹观念不和,朱熹上奏诬陷其与唐与正有“私荐枕席”之罪。
严蕊遭严刑拷打仍拒不招认,其义气为时人所钦佩。此后审讯官员换为岳飞之子岳霖,感念其侠义之心,令其作词一首表述心迹。严蕊当即口占一首《卜算子》,岳霖同情其遭遇,欣赏其才华,下令恢复其庶民身份。后归于一宗室子弟,安度一生。
朱熹的诬陷成了“秀才争闲气”,唐与正也多为人所遗忘。而严蕊则成了有名的侠女,为世人所称颂。
皑皑筋骨苦受刑
炉火呲呲地烧着,火舌贪婪地****着牢中的黑暗,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牢中女子憔悴的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即使是经过一番严刑拷打,这张脸依然是那般充满傲气。
曾记得那花容月貌,自是天台营中翘楚;曾记得那纤纤楚腰,不拘盈握;曾记得那盈盈玉手,灵巧鲜活。然而,如今却如同那暴雨后的桃花,徒留一地碎红;又像那撕裂的锦缎,只剩下华美的碎片。
“哗——”一桶水泼在她的身上,血水顺着身体里下来,滴落在地上,被泥土吸干,只留下一片暗褐色的斑痕。水珠溅在火炉上,嗤嗤作响。公堂之上遭裸身鞭打的一番羞辱,加上这冷水的刺激,使她在昏迷中渐渐清醒。身上的冷汗与血水都混在了一块儿,污水顺着发丝滴下,这气息奄奄的女子眼中却泛着坚定而决绝的神采,让这黑暗的牢房都不禁增添了几许光明。
如此已近乎个把月,关押在这潮湿阴暗的监牢中,想来这女子如若不命丧于此,恐怕也会落得个终身残疾。
狱卒不知是被她的坚毅所打动,起了善心,还是想利诱她,好向上面交差,便好言相劝道:“上面的人加你刑罚,不过是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也是有分限的。想你这等营妓身份,纵然是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责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楚?究竟那唐太守与你怎生的好处,唬得你这般眼巴巴受刑丧命?”
却见那女子缓了缓气,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为好,料然不倒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
纵然是日夜受刑,然而此刻的她却音调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若金石相击。
想当初,聂政刺侠累,为了不将祸沿至姐姐,便在事成之后,自毁容貌自尽而亡。而聂荣,为了不埋没弟弟的一番行侠之举,不顾生死之危,毅然赶赴,悲恸认尸,最终也自尽于弟弟尸体旁。不可谓不是义侠之举。(1)
后世,冼夫人在参与平定侯景叛乱中结识后来的陈朝先主陈霸先,并认定他是平定乱世之人。公元511年,冼太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协助陈霸先擒杀李迁仕。此后更是历经梁、陈、隋三朝约八十年,其军事、政法活动横跨南越十余州。对当时岭南地区的稳定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这种顾全大局的韬略,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明末,清军攻占浙江,葛嫩娘和丈夫孙克显誓死抗战。然最终寡不敌众,葛嫩娘被捕后,深知自己已没有了重新奋战的希望,便狠心咬断自己的舌头,满口鲜血喷向敌人。这份义勇之心,有多少人能比得上?
而细看这女子,不论如何拷打,始终是不肯做那诬陷他人之事,不能不令人感慨。
诗词相交为相知
这女子原是天台营妓,唤作严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琴棋书画、歌舞管弦无所不通的绝色女子。
书上说她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深得词人推服。此外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意气,待人常是真心。
这样的女子,在古代的风月小说中,没有不是花魁的。所以这严蕊是没一个书生文人不对她失魂落魄的。四方闻名,甚至更有倾慕她的少年子弟,学元稹相会薛涛,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面之缘。正是: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的法度真是吊诡得很,允许官府酒宴召歌妓承应,然而却只能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就好比说见了漫山遍野色彩绚烂的花朵,能嗅,能摸,就是不能采摘。
这唐与正与严蕊虽说是诗词唱和,但于官箴所拘束,两人倒不敢胡为。若逢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来严蕊侑酒。
一日,正值红白桃花盛开,娇花吐蕊,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或是想以诗助兴,或是想一抬严蕊之名,效仿那韦皋捧薛涛,既知她善于词咏,便以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
不消半炷香,严蕊应声成一阙,词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词寄《如梦令》
严蕊此词用词简单,然三言两句便将桃花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末尾又用了陶潜桃花源的典故,颇有春日微醺之感。
因此,等严蕊吟罢,呈上唐与正之后,唐与正看毕是大喜,连连赞叹,顺道赏了严蕊两匹缣帛。
如此而已,两人常于酒宴间吟诗唱词,轻谑为乐,倒是件风雅之事。
这份交情,倒颇似当年的鱼幼薇和温飞卿。鱼幼薇素有诗童之名,五岁能背诵数百首著名诗章,七岁开始学习作诗,十一二岁时,她的习作已传出平康里,在整个长安文人中传颂开来。
而当时的怪才温庭筠听说之后,怀着好奇的心理,前来一访,并以“江边柳”三字为题,让其即兴赋诗一首。
不多时,幼薇以手托腮,略作沉思,便在一张花笺上飞快地写下一首诗: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鱼玄机《江边柳》
银笺彩缕,笔墨在纸间游走,温庭筠大为惊叹,反复吟读着诗句,更让人佩服的是,这首诗无论是遣词用语、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都属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这样一首诗短时内出自一名小小的女童之手,更是令人惊叹不已。
自此,温庭筠自愿为鱼幼薇之师,对她悉心教导,多加指点。
而这严蕊和唐与正,也是时常饮酒赋诗,言谈甚欢。
池边游鱼却受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这唐与正在台州打击豪强奸恶,很有政绩,然而他也得罪了一些人,其中包括朱熹和台州副任通判高炳如。
朱熹,就是那位打着理学旗号声称要“存天理灭人欲”的大儒。唐仲友一直反对朱熹儒学道学的理论,然而风水轮流转,年年换一家。后来朱熹官拜浙东提举,台州正在他巡视之内。
有宋一代,提举权力很大,随时可以罢免官吏。历史上,小人行动永远都比君子来得快,这边朱熹人马尚未到,高炳如已在前路迎候。
鲁迅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2)
高炳如也是如此,夸大和捏造了严蕊和唐仲友的许多事情,说严蕊仅着内衣,服侍唐与正洗澡擦身,甚至公然与他同居,实属大逆不道。一个堂堂太守,竟和—个下贱的营妓胡闹。
这正是瞌睡人逢着好枕头,朱熹正愁抓不到把柄报复唐仲友,听到这一小道消息,便不分青红皂白,连绯闻的来源都未调查清楚,便控告唐仲友和严蕊有私情。
为此,他向皇上连上了六道表章,同时命唐仲友交出州印,按章程办事,接下来就是发签捕人,传拿严蕊,从正午一直审到半夜。
这便发生了文章一开始所描绘的场面。
然而饶是朱晦庵见惯了大风大浪耿介之人,也未曾想到要从区区一介女妓身上逼取口供会这么难。
他把严蕊关在狱中—个月。即使是再三拷打,严蕊也依然是没有说一句涉及唐仲友的言词。失去耐心的朱熹把严蕊转绍兴府,令太守严刑逼供。太守对严蕊朝打夜骂,严蕊依然不肯屈招。
严蕊性格刚烈,随你朝打暮骂,也只是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余,到底只是这句话。
晦庵也没她奈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她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然而又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复奏,取进止。等因。
一腔傲骨谁能驯
明话本里面说这事惊动了孝宗皇帝,孝宗找来宰相王淮论断。正巧这王宰相是唐仲友的同乡,早前唐仲友奏了一封弹劾朱熹的文书,托他交与孝宗。
因而王淮说了一句:“此乃秀才争闲气耳。”孝宗也道不过是上下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每遇此类情况,便如此结事。
如此唐仲友官爵倒是安然无事,只可怜这边严蕊吃了许多苦楚。唐仲友无事后,她还得另行去绍兴听问。
说什么他赏她,懂她,与她吟诗作对,到头来不过只是把她当作酒宴上一时消遣的女子。就好比那珍馐美味中的点缀,他和旁人言笑晏晏,偶尔回过头夹起一块竹笋,看到瓷盘边点缀的萝卜花雕工精细,禁不住夸了两句。
严蕊吃尽苦头,仍保持耿介之躯之时,早已脱身安然的唐太守却早已是无踪无影,继续做他的自在逍遥官老爷去了。说不定又是觥筹交错,和诸多容貌俱佳、才艺兼备的女子对月吟诗,叹人生无限,风花雪月一场梦。
万一不幸,严蕊因此而枉死,吃不准哪天一个秋风萧瑟,正是感伤怀旧的好时机,唐太守负手而立,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叹息一声这个曾对他有情有义的女子。而她当初所有的风骨和勇气,此时都只变成了他笔下的一抹清香。
而他身后,是一群所谓的官场上的文人雅客,他们只会跟着写几首庸俗的红颜易逝佳人难寻的和诗,而旁边的几个营妓也只能端着酒杯说声太守好心肠,那严蕊姐姐也不枉白白去了。
于是感慨完后,唐仲友不过又是回过头来,大家继续欢畅依旧,喧闹如常。
至于严蕊的一缕香魂,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正如《史记》中写到的信陵君窃符救赵一样。侯生为信陵君出主意,让他向如姬求情,请她帮忙盗取虎符。
如姬为报公子当初为父报仇的大恩,便舍身犯险为信陵公子盗得虎符,从而解得赵国之困。
然而之后呢?如姬的命运如何?太史公没有做任何的说明。
太史公有的时候也有些女性歧视的思想,《项羽本纪》中,关于虞姬的结局没有任何提点。而根据其他书籍,我们得知虞姬应该是霸王四面楚歌之际,为了不拖累项羽,也为了不让自己像个猎物一样被那些肮脏的手争来夺去,自刎而亡。《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羽慷慨悲歌: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利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此后众将士歌数行,泪下。可以推测,虞姬应该就是在这期间自尽。
而如姬的结局呢?
有的书上说她最后情义两难全,于是在自己父亲坟前自尽而亡;有的说她被打入冷宫,孤独终老;《东周列国志》上说因为信陵君和魏王和好,如姬也算是有功之人,便从冷宫中被接出,安享荣华。
可是事实呢?
即使是魏安僖王最宠爱的妃子有如何?难道他真能爱美人不爱江山?所有的天荒地老爱情故事,在权势的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更何况是魏安僖王早就有怀疑信陵君有篡位之心,如此前提下,如姬还敢替他盗取虎符,无疑是往枪口上撞。
《东周列国志》说得好:
魏王畏敌诚非勇,公子捐生亦可嗤。
食客三千无一用,侯生奇计仗如姬。
没有了如姬,信陵君营救赵国便少了最关键的一环。而如姬的结局,必然是除了被打入冷宫便是处死。
然而,如姬却义无反顾地去做了。过了几百年后,一个名叫严蕊的女子也作出了同样的抉择。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我们每时每刻都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抉择。对严蕊来说,其实只要她一个点头,一个应声,这些非人的折磨都可以免去,她也可以继续做她花枝招展的交际花,更何况当初他未有情她也未有意。即使是招认了所谓的“罪行”,也是互不相欠。
唐仲友怕也没有料想到严蕊是如此刚毅的品性,铁打的傲骨。他当是自知上面有同乡王淮帮他顶着,即使怪罪下来,也不过是他和朱熹各执一词而已,皇帝也怪不到谁头上。那么他这顶官帽子也依然是照戴不误。
即使说这边严蕊诬陷他,受难的兔子般咬他一口,对他也无甚大碍。
然而严蕊却硬生生扛下这份情义,在瑰丽的南宋胭脂史上留下了一抹惊艳的色彩。
此生归去不知处
这边严蕊是吃了无限的折磨,才得以放出来,早已是气息奄奄,几番欲死。昔日的玉手纤纤,早已红肿不堪;凝脂之肤,却是疤痕累累。
因为严蕊死不肯招认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更是看重她的义气。而那些少年崇尚气节之人,向来是以侠义为重。自此后,认得之人有替她说好话的,不认识的有要来识她面的。更何况这风月场中之人自然与道学看不对眼,得知此事,没一个不骂朱熹此事做得忒不地道。
严蕊受此一难,门前热闹却更胜昨。除了旧识,还有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客豪侠之士。
正值太守换任,交替的是岳霖,字商卿,乃是岳飞的第三子。
到任之时,众营妓前来拜贺。
岳霖问:“严蕊是哪位?”
严蕊上前应声,不卑不亢。
岳商卿抬眼一看,但见她在这一班女子之中,犹如鸡群内野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但她的双目有神,整个人恍若红日映照。
岳商卿早听说过严蕊和朱熹的是非,再加上他自己也曾受过挫折,便甚觉其可怜。
本是有心相救,岳商卿便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
严蕊领命,应声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好一个“莫问奴归处”!
只怕是经此一事,严蕊也厌倦这迎来送往,虚以委蛇的生活了,“莫问”听来倍添伤感。
岳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当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来,除了严蕊的名字,判与从良。
严蕊自当是叩头谢了,出得门去。
从此是人面不知何处去,徒留桃花笑春风。未知这有情有义的奇女子究竟是与谁归?
也有人说,众人得知此说的,千斤市聘,争来求讨,只是严蕊多不从他。恰好此时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家中宾客们恐他伤其心性,便拉他到妓馆散心。
但说着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为苦丧偶之故,晓得他是个有情之人。那宗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
彼此你有情,我有意,倾心来往多时,便纳了严蕊为妾。严蕊也愿意一心跟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
虽然没做到夫人,然而这位宗室自从得了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自此画眉恩爱,男女并蒂,立了妇名,竟胜过世间无数夫妻,也算是严蕊立心正直之报。
姑言妄之姑听之
严蕊的故事倒是讲完了,听来荡气回肠,令人感叹不已。
历史上的严蕊也实有其人的,然而故事的是非曲直却令人跌破眼镜。
关于严蕊受刑这段,我们先来看看第一手资料,即《朱文正公(即朱熹)全集》,其中收录了朱熹参劾唐与正的六个折子。其中提到了严蕊的事迹,在奏折中还摘引了严蕊在台州和绍兴两地司理院受审时的口供。
从其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事实是另一番故事。因为天灾,皇帝请朱熹出山做浙东赈灾和恢复农业生产的提举使,他在巡察途中,遇到台州(即天台)外逃的灾民,向他倾诉唐太守的劣绩,他才赶到台州查办唐与正,向朝廷上奏本要罢唐的官。他参唐与正不法的事很多,有刻剥百姓、搜括民财、贪污公库、受赃枉法、生活腐化等,不过这都是当时官场的通病,唐与正也并不比别的官坏多少,加上他和朝中宰相是姻亲,所以朱熹连上六本也告不倒唐与正,最后这个迂老夫子急眼要辞官,皇帝要照顾他的面子,也不过把唐与正平调到别处做官而已。
由此可见,史实的真相跟我们前面看到的完全是陷害人与被陷害人角色颠倒了。朱熹反倒成了告不倒朝中权贵的正直之人。
而另一方面,则是关于严蕊。事实上,她确实是唐仲友最为宠爱的官妓,经常出入于唐的内宅,甚至是和别的官妓一起侍侯唐仲友洗澡。这个洗澡就多了许多猫腻,比如《红楼梦》中晴雯打趣茜雪时便说碧痕曾在房内侍候宝玉洗澡,一洗便是两三个时辰,连枕席上都被水淹了。此外,严蕊在受审时也供认和唐与正有过多次“逾滥”之举。
不过这种“逾滥”之举是以唐仲友的承诺为前提保证的。严蕊和唐仲友来往之时,唐仲友本是有心要收其作妾,便用太守的职权准许她脱籍,让她到外地去住。其实这办法钻律法的空子倒是让人无找茬的机会,后来吴伟业本来也有机会这样做,以和卞玉京长相厮守,不过由于吴伟业的百般推脱只能作罢。
但世事无常,没想到唐与正很快便要升任江西提刑使了,他一方面想长期将严蕊留在身边,另一方面又怕到时候严蕊真的脱了乐籍,就飞鸟归林,不跟他去江西,到头来自己只落得个人名两头空。
一番权衡后,唐仲友打了打自己的小算盘,准备先不给严蕊在妓乐司衙门正式办脱籍手续,想等到自己走马上任之际再来解决这件事情。
然而这样一来,就不是钻司法空子的问题了,因为严蕊在没办正式手续的情况下,贸然以台州官奴的身份到外地居住,算是自动脱离了妓乐司衙门,是应当按“逃亡律”加以治罪判刑的。即使说是事出有因,那么最轻也得按“浮浪罪”判个“杖八十”。
因此,在朱熹的六封奏折中,参他唐与正的不法之事之一便是滥用职权,私放官妓。
这才有了后面的将严蕊直接从黄岩捉回台州,连审问这一关都不用经过,便先杖罪。朱熹此举不过是依法办事罢了。
不过因为严蕊算是唐与正所宠爱之人,寻常人捉回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偏偏遇上朱熹较真,在台州调查唐案时真上棍子杖刑了严蕊,说到底,也只是想借机来打击唐与正的势力。
那么这件史事又如何演绎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故事呢?或者说上面是朱熹的单方面证据,并不能完全揭露真相。
那么,我们就得找到另一个关于这件事的记载,这便是洪迈的《夷坚志》。南宋时记载这件事最早的笔记小说是洪迈的《夷坚志》,可以说是除朱熹的笔录之外最接近于事实的记载:
台州官妓严蕊,尤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唐与正为守,颇属目。朱元晦提举浙东,按部发其事,捕严蕊下狱,杖其背,犹以为伍佰行杖轻。复押至会稽,再论决。蕊堕酷刑,而系乐籍如故。岳商鲫霖提点刑狱,因疏决至台,蕊陈状乞自便。岳令作词,应声口占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在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即判从良。
而书中除了严蕊的事迹,还连着记载了另一名吴秀才女的故事:
湖州吴秀才女,慧而能诗词,貌美而贫,为富民所据.或投郡诉其奸情,王龟龄为太守。逮系司理狱,既伏罪,且受徒刑。郡僚相与诣理院狱观之,乃具酒,引使至席,风格倾一座。遂命脱枷待饮,谕之曰:“知汝能长句,宜以一章自咏,当宛转白侍制为汝解脱,不然危矣。”女即请题,时冬末雪消,春日且至,命道此景作《长相思》,提笔立成,曰:“烟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诸客赏叹,为之尽欢。明日以告王公,言其冤。王淳直不疑人欺,亟使释放。其后无人肯礼娶,周介卿石之子买以为妾,名曰淑姬。
可以看出,这当中朱熹只是“按部发其事”,并未出自陷害唐与正的动机,而后来流传的关于严蕊的故事,也应是上面的记载和吴秀才女的合集。此外,这首“莫问奴归处”的《卜算子》词,据严蕊受审时交代,乃是唐仲友的一个亲戚高宣教替她做的,不过此时拿来,倒确实是应景应情。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朱熹终究没有告倒唐与正,不久后也就辞官回山里教书了,唐与正调任后倒也没有流出什么别的坏名声来,因而这故事便流传出各种离奇的范本来。
王国维也在《人间词话》中说: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朱熹一根筋的举动,在种种演绎里,最后成了“秀才争闲气”,严蕊则成了耿介义妓。
整件事里,严蕊确实是挨了两顿毒打,但当时的重点不是严蕊受审不招供从而引起了轰动,而是当时曾引得很多人挤到司理院大堂前去参观。
古代法律规定妇女上庭挨打,都得裸了下体趴在冰冷的地面受刑,也可以说是对女性的歧视之一。
这件事中牵连到的是一代大儒朱熹和当时的才女严蕊,大儒罚才女裸身受刑这样轰动的话题,自然是成了不胫而走的谈资,故而才演化出种种不同的故事版本。
此后,等到南宋晚期的周密写《齐东野语》时,他记录的从“天台故家”听来的故事,已经和《二刻拍案惊奇》中的差不多了,严蕊的侠女形象算是最终树立了起来。
而截至《二刻拍案惊奇》,则又增添了许多戏说成分,按照话本的演绎,其中增添了为官妓赎身从而引起的争风吃醋,乃至陈同父充当了诬陷者加告密者,等等。
然而,云淡风轻,重重线装书的掩映下,当时的真实情形又有多少人说得清呢?
我倒情愿她只是《二刻拍案惊奇》中的那个任侠豪情的奇女子,那样真是叫多少须眉汗颜。
注释:
(1)聂政事迹见《史记·刺客列传》。
(2)出自鲁迅《而已集·小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