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乘油壁车,
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
西泠松柏下。
——《小小歌》无名氏
苏小小:南齐钱塘名妓,性情豁达,才貌俱佳。
与一世家公子相恋,然而由于门第之见,最终鸳鸯相散,无疾而终。
喜乘车在西湖附近游玩,义助鲍仁进京赴考;生性耿介,却又机敏变通,不畏强权又能保全其身。十九岁时咯血而死。死前留下遗嘱:“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小小山水之癖。”后鲍仁高中,感其恩义,为其在西湖畔修建慕才亭以供后人凭吊。
她是中国文人写诗填词时最热衷的对象,对中国文学有重要影响。曹聚仁称其为茶花女式的唯美主义者,也有人将朝鲜李氏王朝的著名艺妓黄真伊与其相类比。
何妨吟啸且徐行
虽说是有名的短命王朝,然而永明年间的南齐,却是政局偏安,经济繁荣,“百姓无鸡鸣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盖以百数。”(1)涌现出大量诗人,诗词清丽,如谢朓、沈约等。
以这风流俊逸的年代为背景,正值钱塘江畔柳渡江春,转绿苹浪,说不出的风和日丽。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只听耳旁一女子高声而朗,声音若银铃轻响,酥人心肠。转头一望,但见一小小油壁车缓缓而过。
看那油壁车轻巧灵便,车檐铃铛作响,望那车内人儿娇美,说不出的盈盈俊秀,穿行于这如诗如画的西湖山水之间,恍如神女下凡。
这女子轻盈自得,她于山水间恣意放情,她将自己的美作为对这山水最好的点缀,在西子湖畔留下她的一抹倩影。沿路行人纷纷议论,猜不出这女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只听得路旁潇洒俊逸的公子们赞叹不愧是钱塘苏小小;也有妇女掩面而走,嫌其轻浮放荡;更有垂髫稚子挽着柳条在马车后跟风而唱。
然而这于她毫无影响,她依旧是旁若无人,一股灵性之美从镜阁溢出,为这山水增添了一抹灵性。既然年华正好,青春正佳,那么何不将这韶华尽情挥洒,放纵这美的流散?
这女子,若说她是妓,还不如说她是美的代言人。她不愿将自己的美丽束缚于高墙楼阁之中,而是让它肆意流散,“一枝红杏出墙来”,掩不住的风流妩媚。
她可以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青楼女子,她只是以那琵琶巷为落脚,却心系着青山绿水。
魏晋时期的阮咸,为了心爱的婢女,可以急忙抢过客人的驴子疾驰而去,追回自己的爱情;可以放诞乖僻,死时仅以一把阮(2)作为陪葬。
看这苏家小小,也一样是一朵自由行走的花,端坐青山碧水之间,将青春的气息洒遍整个钱塘。
知君清雅仙中客
苏小小,生于南齐钱塘西泠桥畔。有说她先世曾为东晋官,从姑苏流落到钱塘后靠祖产经营,成了当地较为殷实的商人,又因家中仅此一女,因而十分宠爱,唤作小小。
举凡后世传颂的才女美女自幼便是眉清目秀,聪慧过人,有着各类幼年聪慧过人的传说。苏小小自然也不例外。据说父亲吟诗诵文,她一跟就会,亲戚朋友都夸她长大后必为才女。
然而文章憎命达,红颜不得安稳,小小幼时,父亲不幸病故。家境败落,为了生计,母亲忍辱为妓。不到四年,苏小小的母亲不堪折磨,含病而去。临终时,她把小小托付给小小的乳母贾姨妈:“我的心是干净的,但愿小小莫负我!”
很多年后,有一对名唤鱼幼薇的母女面临了同样的情况,然而鱼幼薇的母亲对小幼薇未多加管束,任由她在长安平康里成长,最终使女儿情路坎坷,留下一个“鱼玄机”之名让后人评说。
小小变卖家产,与贾姨妈住在松柏林中的小楼里,每日靠积蓄生活,尽情享受于山水之间。春来秋去,小小已出落得如同出水芙蓉,盈盈秋波剪,纤纤细柳身,再加上聪颖好学,因此即使是不曾从师受学,依然是知书识礼,尤精诗词,信口所吐,皆成佳句。
小小并不拘泥于诗文世界中,而是酷爱西湖山水,将自己闺阁布置得精巧细致,后世说她迎湖开一圆窗,题名“镜阁”,两旁对联写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小小寄情西湖山水,以山水怡情,自是养得一身豁达之心。
幽雅别致,不禁使人想起林妹妹的潇湘馆: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连那热衷于功名利禄的贾政也不禁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而小小之屋,临湖而建,以杨柳红桃为掩映,又辅之以接天莲叶映日荷花,青山绿水的映照,可媲美黛玉的潇湘馆。然开窗临湖,视野开阔,又足见小小的闲情雅意疏朗豁达。
忽想起《红楼梦》中说探春的闺阁布置,“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爽朗开阔,想来小小的性情也是类似。
每日小小总在西泠桥畔散步,看这秀美的山水,小小不禁偶有诗性,题诗作画不亦乐乎。然而许是当时的西湖,尚未经人工开发,山路迂回曲折,小小便请人做了一辆小巧灵便的油壁香车。坐着这车,饱览西湖美景。
如此豪情爽朗的女子,怎能不令人倾慕?于是苏小小的名声传遍江南。无数的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慕名而来,僻静的西泠桥畔顿时热闹起来。
然而小小不过是想以诗会友,结交几个山水知己,赏风吟月,品茶联诗,却不想来访者多是些绣花枕头伪学士,自然十有八九被她奚落出门。又曾有富豪多次登门,愿以千金娶小小为侍妾,也被小小拒绝。
然而,每日里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夜半无人之时,终究还是希望能觅得一个安稳之处。陌上花开,女人如花,有多少年华经得起挥洒?贾姨妈劝她:“不妨寻个富贵人家,终身也有了依靠。”
小小却答:“人之相知,贵乎知心。岂在财貌?更何况我爱的是西湖山水,假如身入金屋,岂不从此坐井观天!”
贾姨妈担心小小母亲留下的积蓄用尽,将来生计无着。小小头也不回,说:“宁以歌妓谋生,身自由,心干净,也不愿闷死在侯门内。”
事已至此,贾姨妈只好叹息道:“姑娘以青楼为净土,把人情世故倒也看得透彻!”
如此又过了几年,家攒积蓄终于用完。小小二话不说,操琴谋生,成了钱塘有名的歌妓。
何处结同心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一日,苏小小乘油壁车去游春,断桥弯角处忽然迎面遇着一人骑马过来,却见那青骢马受惊,颠下一位少年。
小小自是也吃了一惊,正欲下车探视,那少年已起身施礼。小小过意不去,报以歉然一笑。
正是相逢一笑间,情根一夕种。
她是那盈盈一笑,他却情海深陷。
这少年名叫阮郁,是当朝宰相阮道之子,奉命到浙东办事,不过是顺路来游西湖。见这娇俏可人的女子,刚刚马上惊魂的阮公子一时竟看呆了。
直到小小驱车而去,阮郁才回过神来,赶紧向路人打听小小的来历住处。
有人说阮郁打听到小小出身妓家,只叹了句:“可惜!”不过转念一想,既是歌妓,与她相识一番,也是人生乐事!
那么,我还真是要恨恨地说句可惜小小所托非人。不过根据后面故事的发展,阮郁此刻应该只是对小小一见钟情,还未及想到其他。他本是少年郎,她恰是美娇娘,年少轻狂,怎么会去顾及所谓的门户之对?
因此,阮郁回到住处,眼前不断浮现小小的身影,茶饭无味,辗转难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第二天一早,阮郁便骑着青骢马,叫人挑着厚礼,径直来到西泠桥畔。
恰好贾姨妈出来,阮郁道:“晚辈昨日惊了小小姑娘,容我当面谢罪。”贾姨妈见他不似一般王孙公子气盛无理,心想也是个文人雅客,便进去通报。
小小从绣帘中婷婷走出,两人都是脉脉含情。阮郁英俊潇洒,气质文雅,小小才貌绝佳,举止脱俗。
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自此两人每日在断桥相会。或临湖对饮,或依韵和诗,或抚琴相和,伴着这空灵的西湖山水,所有的闲情雅致都作了最好的注脚。
青山为媒,山水作证,蓝天白云为映衬,晨间小道弥漫薄雾,傍晚霞光遍洒湖面,一个驱车前往,一个骑马相随,沿湖堤、傍山路缓缓而游,好不快活。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至此,便由贾姨妈作主,两人定下终身。黄道吉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自此两人相知相守,每日学那张敞画眉,做那赌气泼茶之趣事。
然而这边是恩爱缠绵日复夜,那边京城阮道的宰相府却炸翻了天:堂堂宰相之子与一个钱塘歌妓厮混在一起,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虽说是天高山远,然而阮道身为宰相,毕竟是老谋深算,强按心中的怒火,修书一封,假借家中急事,速令阮郁回京。
这一别,便是情断恩绝。
最初的故事版本里说阮郁一别,自此杳无音信。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纵是小小思之念之,也未得一信。想来几多深情,几多恩爱,都付与了西湖山水,如花流年。
然而根据小说家们的猜测,阮郁回家后,父怒母怨,几乎就上演了一场南齐版的贾政杖责宝玉。但阮郁依然对小小痴心未改,因而被父亲关进书房,阻断了他与小小的音信。此后更是为他另择名门闺秀,替他决定锦绣前程。
另一种说法是阮道假意同意小小进门,然后用自己重病的谎话诓儿子回家,最后恩威并施,为他另择良妻,说是等到大婚之喜,功成名就,接小小进门也未尝不可。
戏文里更是唱得出奇,说什么阮道接了小小进京,准备看看这个将自己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阮夫人于堂前见了小小,心生喜欢,而阮道在帘后细细观察小小,发现她品貌端庄,知书达理,有礼有节,更是爱惜不已。最后只能对儿子说,小小是个好姑娘,只可惜出身卑贱,劝儿子舍了这段姻缘。
戏文里这种说法自然是最不可靠,又不是出演青春偶像剧,王子的父母还掏腰包接灰姑娘到跟前来瞧一瞧。这不是诚心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怕蜚短流长?
第一种说法也不太可靠,不是说没有那么****的父亲,只是觉得阮郁对苏小小还不至于用情深到这种地步。从他后来与小小再无联络,甚至是小小死后都未曾有一丝吊唁,足见这感情之轻浅。
第二种说法想来也许更令人信服,在父亲的恩威并施下,阮郁屈服。而等到美丽的新婚妻子过门,功名利禄到手,一来愧对小小,因而断了来往;二来,许是三妻四妾,那钱塘江上的苏家小小,不过成了记忆里的一颗朱砂痣,偶尔想起,原来自己还曾有过这么一段青葱岁月。
少年的轻狂,不计后果的许诺,留下的,是爱过之后的苍白与无力。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过是一个童话。你要一场美丽的邂逅,他许你一个幻丽的童话,结果到头来,他不过是姓许,名诺轻罢了。
爱情最禁不起的是时间,最靠不住的是诺言,季布有一诺千金之说,而对于那些感情薄似烟云,短似朝露的男男女女来说,爱情又如何能价值千金?
“情多最恨花无语,愁破方知酒有权。”(3)爱过方知情重,历经一场穿肠痛,才能悟得世间****纠葛。纵使是这向来只谈风月不问情的苏小小,也难免是只能吟诗以解愁闷。
谁断昆山玉,
裁成织女梳。
牵牛别离后,
愁掷碧空虚。(4)
饮一阵酒,抚一阵琴,也是会流下几滴相思泪。更何况是这多情的苏小小?
然而,开窗面对着潋滟西湖光景,看那漫天的荷花,小小的心情却也慢慢平复起来。
云卷云舒且义行
你不是梁山伯,我也不是祝英台,你未许我沧海桑田之诺,我也不必还你前世今生之情。
感情的事,爱过便是过,只是人生的一个成长经历而已,犯不上用生命去苦苦相殉。入了情关,看破情关,剩下的,不过是随意自然,云卷云舒。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5)对于苏小小,爱便是爱了,纵使是那曾经沧海的阮郁一去不复返,也不必死缠烂打,不想做秦香莲,也不愿成杜十娘,彼此云淡风轻,继续前行罢了。
此番豁达之情,有几多人能为之?
有人说苏小小深爱阮郁,两人分别之后,小小郁郁而不能自得,最终含恨而逝。我想,这样的人未免也太不了解苏小小了。
十九岁咯血而死的小小,真正爱的,恐怕只有那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山水。那是她所有灵性的来源,也是她最后的依恋。感情之于小小,不过是生命中一个体验过程罢了。
她选择的是男女之情中的那份感觉,倘若没有这层感觉,那么两个人还是分开来得好。
既然当初小小选择乘油壁车畅游西湖山水,那么她所追寻的便应该是这山水美景。而真挚永恒的感情,不过是对这山水的点缀而已。她要的是在这诗画山水间疾驰激荡的爱情,她爱过他,他曾爱过她,便已足够。
不难想象,如若当初阮郁提议娶小小会是怎样一个情景。小小如此热爱山水,更多的是对自由的崇尚,如若嫁给阮郁,也许诚如小小当初所说,一入相府深似海,郁郁而终。
不过从此以后,小小性情变得更为冷峻孤傲,待人接客,言语间更多的是看破世情后的调侃和沧冷。然而这份品格,倒使得苏小小之名传得更响。
生生世世爱着西湖山水,小小依然是痴心未改。只是不再像当初那般乘着油壁车呼啸而过。此时的小小,从当初的人烟喧哗之处转而喜游人迹稀少之地,想必更多的是散心遣怀。
这日,正是秋高气爽,红叶漫山,小小乘着油壁车饶有兴味地看这满山红叶似彩霞,忽在湖滨见到一位书生模样的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却衣着寒酸,神情沮丧。
小小不禁动了怜悯之心,便停车探问。
书生见小小神情关切,也不避讳,只是有些拘谨地直言相告:“小生姓鲍名仁,家境贫寒,读书荒山古寺之中,准备入京应试,怎奈盘缠短缺,无法成行。今考期临近,我只能望湖兴叹!”
苏小小听闻此言,见这书生文质彬彬,觉得应是大有前途之辈,当下决心资助他。于是小小毫不迟疑地对鲍仁说:“妾见相公丰仪,必非久居人下之人,愿倾囊相助,也能验证一下妾的眼光。”
鲍仁自然是感动不已,对小小是再三表示感谢。于是小小变卖了一些贵重首饰,帮鲍仁打点好行装,送他上路。
鲍仁自然是频频叩谢,万分感激:“千秋高义,反在闺帏,芳卿之情,铭记在心!待我有成之日,必来叩谢恩人。”
燕赵悲歌慷慨士,像小小这样慷慨解囊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歌妓捐助他人的事例虽多,但恐怕多怀私心。而比之于小小,义助鲍仁,只是一次行善之举,并未做什么他朝功名富贵之后的报答之想,这才是最让人佩服的。
很多故事中都说小小因为鲍仁相貌酷似阮郁,因而动了助他之心,鲍仁也因小小的多情与侠义,有了功成名就之后迎娶之意。
其实,小小帮助鲍仁,不过是凭的一颗侠义之心,而后鲍仁为小小修慕才亭也仅仅是回报小小这番知己之情。
小小最初之举,并不是出于什么男女****,更不指望什么施恩图报。她不是杜十娘,将一腔热情都寄托在李甲身上,指望他跳出火坑;也不是李娃,出于愧疚之心帮助荥阳公子回归富贵生活(6)。
她只是苏小小,钱塘江上住着的苏家小小。借着这风景如画的山水,养着一身灵气,为失意之人排忧解难,为青山绿水吟诗作赋,为钱塘江留下一个美丽的传说。
寒梅青眼看风骨
人人都道江南好,这年雪花纷飞时,上江观察使孟浪也途经钱塘。
只因小小芳名远播,孟浪便叫了一只船,派人去唤小小前来陪酒助兴。不一会儿,差人回来禀报,说小小被人请去西溪赏梅了。孟浪自然觉得十分扫兴。次日,差人早早在苏家等着,然而等到深夜,才见小小喝得大醉由侍女扶着进来。差人没法,只能这般回去回复。
又不是刘玄德三顾茅庐,礼请诸葛亮,孟浪少年得志,本不把这女子放在眼里,让她前来陪酒,不过是听说她的大名,唤她来增加宴席间的颜面罢了。如今却在此地遭这小女子三番四次的推阻,今后这官威还如何树立?
勃然大怒之下,孟浪传唤小小,令她速到孟观察使船上赔罪,而且必须是青衣蓬首,不准梳妆打扮。
贾姨妈觉得官老爷得罪不起,更何况是这走马灯的观察使,甭说什么穿小鞋,随便一个小借口,就能整得你生不如死,还不比碾死一只蚂蚁容易?因而劝小小屈就着应付一下,蓬头垢面,低头认个错服个软,今后好过日子。
小小柳眉一挑,冷口道:“这班狗官老爷,我与他们毫不相干,有什么罪可赔!”眼瞧着差人一个个黑着脸出现在门口,贾姨妈和侍女们纷纷吓得不敢出头,小小拢了拢额前的发梢,坦然道:“也罢,我去走一趟,省得家中不安宁。他要我蓬头垢面前去,我偏要梳洗打扮,容光焕发而去。”
孟浪邀了府县宾客在船上饮酒赏梅,忽听小小来了,便停下杯箸,准备给小小一个下马威。
环佩叮当,华服袭地,衬得花容月貌越发动人。看这女子,连着身后的山水,仿佛是刚从画卷中走出。面庞明媚,宛若天上明月所化;娥眉淡扫,恰如青山为黛;剪水秋瞳,好似西湖盈盈之水。不是绝色,但胜在娇小之躯中自有一股风情,自然而不矫饰,令人有不能不多加注目之心。
孟浪板着脸,干咳一声道:“苏小小,我令你蓬头垢面前来,你却盛装而出,公然违抗我的命令,你可知罪?”
小小敛了敛衣袖,不慌不忙答道:“常言说,女为知己者容,小小若是真的蓬头垢面而来,岂非是对大人最大的不敬?”
小小这般伶牙俐齿,倒是为后世有着鹦鹉舌之称的薛涛做了个好榜样。
据说高骈任成都节度使时,曾设宴。席间行酒令,要求是想得“一字象形,又须逐韵”。高骈起令道:“口,有似没梁斗。”机敏的薛涛答:“川,有似三条椽。”高骈挑剔说:“你那个三条椽中怎么有一条是弯的啊(指川字第一笔是撇)?”薛涛不紧不慢地答:“阁下是堂堂节度使却用‘没梁斗’,我一个小女子,用个弯了一条的椽有什么不可?”高骈等众人大笑之余,不得不赞叹薛涛的冰雪聪明。
遭小小这番抢白,孟浪倒是无言以对。他端起酒杯,眼角化为一线,威严自显。孟浪望着小小道:“利嘴巧舌,并非实学,我倒要看看你的真才如何。”说罢便要小小以梅为题赋诗。
小小侧身对着纷纷白雪,信口吟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诗意中隐含了眼前之事,且又不卑不亢,孟浪不由暗暗折服小小的才智,起了惜才之心。又见小小楚楚动人,不由得平息了怒气,邀小小入席。
这故事听起来倒是绘声绘色,将小小的一腔风骨挥洒得淋漓尽致,令后世无数文人大呼痛快。当强权逼迫时,有几人做得了方孝孺?小小此番硬朗耿介,更是令人不能不诚服。然而这段轶事的真实性却值得推敲。
且不说先前的推辞,单单是三次邀请都不去,甚至是以宿醉未醒为由加以拒绝,这说的不是苏小小了,应当是阮步兵吧。
小小以一介歌伎之身,恐怕还不至于狂放到这种地步。想那后世的李太白,也仅仅是做到让贵妃研墨,高力士脱靴的地步,还不敢在玄宗面前彻底罢工。
正如“三言二拍”中为了突出关盼盼爱情的伟大,不惜编出白乐天写诗逼死关盼盼的桥段;为了突出王安石变法不得人心,编出拗相公三受气的故事。为了突出小小的风骨,因而强加如此一段。
苏家小小性豁达
冬去春来,小小又病倒了。此时的小小再无力乘车游湖,只能靠在床上,眺望窗外景色。
然而病情日趋严重,最终药石无灵,小小咯血而亡。
贾姨妈见小小病情垂危,问她:“你交广甚多,不知可有什么未了的事?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
小小感慨道:“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至于盖棺以后,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悉听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小小山水之癖。”
十九岁的年华,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小小却早早离去。
后世对小小的故事多加传颂,恐怕也是因为小小正当芳龄而逝。美人迟暮,红颜白发,最不忍见便是如此。寇白门离恨,卞玉京归隐,恰如斯。
而苏小小,死神在她最灿烂最美丽的时候造访,都说人生如梦,然而小小还在梦中便安然而逝,也许是神明对她最大的眷顾。
远离了白发鹤颜的悲剧,也远离了战乱的离殇,仅仅留下这如诗如画的一幅山水,为她做最美的坟茔。
因而,这样的小小是美丽的,她活得最为洒脱自得,也可以说她是为自己而活。其他名妓,从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到自沉莲花池的陈圆圆,在她们身上,太爱暂时的自由或自由不得,仿佛看不见自在洒脱的光芒。
然而苏小小,一生都未脱离她的初衷,伴着这西冷山水,阅尽湖光山色。她的美学意识,永远停留在如此哲理化的阶段,对历代追求出世与入世的文人而言,无疑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生命符号。
后世大文豪苏轼,曾被多次贬谪,于困境中常读陶渊明的诗作、庄周的散文以培养洒脱之情怀,在艰难困苦中还能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之句,故而为中国文人所钦佩。而苏小小乘油壁车,饱览西湖山水,将自己的美丽为山水做点缀之举,也莫不相似。
转眼已是小小安葬之日。却见几个差人飞马来到小小家,询问小小的近况,原来是新任刺史来访。
含泪如贾姨妈,只能答说小小尚在棺木之中。
差人自是大惊失色,飞马而去。不多时,只见一人穿白衣,狂奔至西泠桥边小小家门前,于灵堂前抚棺痛哭。原来是不多时前上京赶考的书生鲍仁。
鲍仁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知我心者,唯有小小。”人总是这么奇怪,有的时候会因为一面之缘而对对方掏心挖肺;也仅仅是凭借一席话语,而成为莫逆之交。苏小小与鲍仁,便是如此吧。她于他最落魄潦倒之际,扶手相助;他在她芳魂远逝之时,抚棺痛哭。
为了完成小小的遗愿,鲍仁便请人在西泠桥侧选地筑墓修亭。
出殡下葬之日,依然是旁观者无数。可这些与小小和鲍仁又有何关系?既是知己之交,想来鲍仁也是同小小一样不拘于俗。只见鲍仁一身丧服,亲送小小灵枢,葬于西泠桥畔。
杭州西湖西泠桥畔,慕才亭小小墓遗址
鲍仁亲撰碑文,写出苏小小一生为人,以表明她的高洁人格,更是在为小小修建的慕才亭前提笔写下:
湖山此地曾埋玉,
花月其人可铸金。
若解多情寻小小
有传说讲小小死后,芳魂不散,常常出没于花丛林间。风雨之夕,常有人听见小小墓前有丝竹管弦歌咏之音。
又有笔记小说记载,说宋朝有个叫司马樨的书生,在洛下梦见一美人搴帷而歌,问其名,答曰:“西陵苏小小也。”问歌何曲?曰:“《黄金缕》。”此后五年,受东坡推荐,在秦观幕下为官,两人拉家常时无意提及此事。秦少游感到特别奇怪,也不愧对他“山抹微云居士”的多情之名,便对司马生说:“苏小小之墓今在西冷之畔,你何不去凭吊一番。”司马樨便赶去拜见。当天夜里,便梦见小小前来致谢。此后欢好三年,司马樨也死于杭州,葬于小小墓侧。
不管时间过去多少年,小小依然是中国文人心中一个不可磨灭的梦。属于她的故事她的传奇在她逝去几百年后依然是生生不息。她的美好,她的才情,依旧为人所称颂。
也许在文人心中,她恰如西方文学殿堂中的缪斯女神,将灵感才华如同当初义助鲍仁一样慷慨付与。因而历代吟咏和凭吊小小的文人有如过江之鲫。白居易诗歌里唱“若解多情寻小小”,袁枚携印章刻上“钱塘苏小是乡亲”,元遗山说“只除苏小不风流”。
然而这些于小小有何干系,她不过依旧是“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因此,民国著名学者曹聚仁将她比作是茶花女式的唯美主义者,而余秋雨更说她比茶花女活得更为潇洒。
也有人认为苏小小根本就是后世文人雅客杜撰而出的人物。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这便是苏小小故事的来源。据说是某位诗人夜宿西湖,梦见一位女子自称苏小小并吟了前半首词。该诗人醒来有所感,将前半首录下来,并自己续上了后半首描写梦中的苏小小,题于西湖湖畔。
而那首著名的《苏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据考证也非苏小小所作,而是一首南朝民歌,始载于《玉台新咏》,作者为无名氏。
然而根据历代笔记小说,苏小小的生平还是可考的:南齐名妓苏小小,喜西湖山水,曾与一世家公子交往,十九岁时咯血而死。
历史上的苏小小,其实有两位,一位是这位甚喜山光水色的女子;一位是宋代的钱塘名妓,曾陷入潜县的这场绢事官司。
西湖充满了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传说和故事。而因小小而闻名的西冷桥,也和许仙白娘子的断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长桥,并称为西湖的三大爱情桥。
对于小小,后世虽吟诵她的诗句甚多,然而多半都是从命薄桃花、佳人难得的角度出发,满是对美色的欣赏。备受世人推崇的是李贺的《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被誉为“鬼才”,在他的笔下,小小如此落寞多情。烟花不堪剪,个中酸楚,谁人可知。
我却不是很喜欢这首哀小小之诗,相反,我最喜欢的是徐渭题小小诗歌中的一句:“恨不癫狂如大阮,欠将一曲恸兵闺”。
当初兵家女孩儿未及出嫁,匆匆而亡,阮籍听说后,虽不识女孩父兄,仍赶赴灵堂哀恸嚎哭。他所怜惜的,是这贵重的生命。
而看那幽静娴美的西湖,少了当初那个乘着油壁车,朗声吟诗的女子,如何不是落寞的呢?
注释:
(1)出自《南齐书·良政传序》。
(2)阮,即阮咸,一种纯正的中国古老弹拨乐器。武则天在位期间,曾有人在古墓中得一铜琵琶,人们认为这正是晋朝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所作的乐器,加上阮咸本人善弹此琴,从此这种乐器就被称为“阮咸”。而“琵琶”这个名字,就让位给了一种来自西域的乐器。以人名命名一种乐器,在中国音乐史上,仅有“阮咸”一个。
(3)“情多最恨花无语,愁破方知酒有权。”出自郑谷《中年》。
(4)选自朝鲜艺妓黄真伊诗句。
(5)出自苏轼《定风波》。
(6)出自唐传奇《李娃传》,李娃以美色和真情骗得荥阳公子钱财,导致对方被逐出门,流落街头,父子决裂。李娃出于愧疚,帮助公子刻苦读书,最终金榜题名,而荥阳公子最终也娶李娃为妻,荥阳公子父亲感激李娃的付出,也大方接受了这一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