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远先皇。
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
徂良宵兮华烛,羡飞鸿兮双翔。
嗟富贵兮奚足娱,不如氓庶之糟糠。
长夜漫漫兮何时旦,照弱影兮明月凉。
被后人尊为“花神皇后”的张嫣是汉惠帝的姐姐鲁元公主和宣平侯张敖的女儿,汉惠帝刘盈的外甥女,汉惠帝的正宫皇后,是汉代第二位皇后,在她身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第一”:
她是第一位经过大婚册立由正宫门抬进的皇后;
她是第一位乱伦婚姻下的皇后;
她是第一位处子皇后,更是以处子之身抚养各嫔妃之子为己子的皇后;
她是第一位丈夫去世后人还健在却未能成为皇太后的皇后;
她是第一位被废(汉光武帝刘秀的皇后郭丽华是第一位被当朝皇帝废掉的皇后),被人遗忘在角落的皇后;
她更是第一个死在冷宫中的皇后。
照弱影兮明月凉
一年又一年,独坐冷宫中,张嫣依旧每日无事可做,就像当初在冷宫之外一样。如今,她每日脑海里浮现的,也只是些微的回忆罢了。十数载宫廷生活留给她的,并无美好的记忆。
昔日,从一开始的愕然离家出嫁,到外祖母送来各种孩子命自己假冒是自己亲生的惊恐,到后来渐渐麻木宫中的各种事情。
这些都像看不见的潮水向她涌来,直至将她完全吞没,无论如何挣扎,仿佛都不能挣脱。
其实,人生中还是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情的:比如十岁以前她还在父母身边的时候,美丽端庄的母亲对自己甚为爱怜,慈祥的父亲更是对自己宠爱有加,那时候的舅舅、后来的夫君在自己随母亲进宫觐见外祖母的时候,还会把自己抱在膝上逗自己玩。
只可惜,十岁那年,一道圣旨,就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么多年在提心吊胆与麻木中矛盾交织,幼年的家早已印象模糊,父亲母亲的模样,也渐渐变得极不清晰。
还记得舅舅刚死的时候,外祖母扑倒在他身旁,竟然一滴眼泪也不曾流,原来她所贪恋的,只剩下了权势(1);还记得外祖母将那个不知是哪个苦命女子生下的孩子认作是她张嫣的儿子继承大统;还记得,吕后死后诸吕被除,仅剩下自己,因百官认为无关紧要,于是被遣送到了这冷宫。
原来对于各家拥护刘姓的朝臣而言,自己不好不坏,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而对于吕家,自己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件巩固权势的工具罢了。迎娶为后,甥舅联姻,不过是想亲上加亲,巩固吕家的地位;强塞他人之子给自己,更是为了进一步控制整个汉室江山。实际上,在这些人眼中,自己不过只是一个木偶,提线活动的全是他人,不过是借了自己之手。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寂静雪花仿佛往事一般在眼前洒落。这冷宫清冷,常年相伴的,仅一床、一桌、一椅。手执木梳,梳齿滑过青丝,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取笑自己发质不好,还说这样如何留得长发嫁得个好夫婿,可以对镜梳妆,相伴白头。
一梳梳到底,这一生也就这样过了。留得长发绾君心,而这长发是否能绾得住有父母相伴的童年?
放下木梳,她笑了笑,望着窗外,这雪下得更大了呢,身着薄衫,屋里仿佛更冷了。
渐渐地,好像身体没有那么冷了,朦胧间似乎看到了父亲母亲的面庞,好想伸手去触摸,去感受是否是真实,然而眼皮却变得越来越沉,仿佛是困到不行。
一夜北风紧,北宫外白雪皑皑,前来送饭的宫女推开门,却发现这位安静了一生的皇后已安静地合上了她的双眼。
没有哀悼,没有披麻戴孝,仿佛宫中的一片落叶一般,静静离去。
宫中命妇们按例为她检查尸体,准备入殓下葬。然而,此时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这位温润如水的皇后至死仍是处子之身!念及张氏一生的命运,众人不由得感慨万分,悲伤地为她殓葬。
《古今宫闱秘记孝惠张皇后外传》中曾记载了这样一首诗:
系余童稚兮入椒房(2),默默待年兮远先皇。
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
徂良宵兮华烛,羡飞鸿兮双翔。
嗟富贵兮奚足娱,不如氓庶之糟糠。
长夜漫漫兮何时旦,照弱影兮明月凉。
聊支颐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
飘风回而惊觉兮,意忽忽若有亡。
搴罗帐兮拭泪,踪履起兮彷徨。
群鸡杂唱而报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肠。
冀死后之同穴兮,傥觐地下之清光。
诗歌太过凄丽,充斥着无法言说的忧伤。诗歌中那种相依相伴的感情读来伤人心肠。想来可能是后人代其言所作,正如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欢喜不像悲哀,太过浓厚的悲伤,伤及自身,当事人反而不易表现出来,就像《倚天屠龙记》中所提到的金毛狮王谢逊的武功七伤拳:伤了他人,其实已先伤了自己。
故而,能将毕生情感寄托于一身者写出的文字反而还不如其他人,而能写一手漂亮挽辞的未必是用情至深。诚如元稹所写的悼亡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令人辛酸,而他本人却顶着花心大萝卜的名声。
因此,这诗歌中的哀伤对于张嫣的描绘是甚为恰当的。入椒房,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意喻“椒聊之实,蕃衍盈生”。而这样的含义对于她而言,恐怕更多的是讽刺和无助吧。
文中刻画了她一生的寂寞,中年的孤苦无助。她和汉惠帝生前没有夫妻之实,也没有夫妻情分,却有着深厚的亲情。
年幼时她进宫的机会颇多,和舅舅惠帝想来也是有几分亲近的。此后惠帝虽名义上是他的丈夫,实际上却是她舅舅。在汉初黑暗压抑的宫廷中,她能依靠的,也许就是这种淡淡的牵系却无法归属的情感。
然而随着惠帝之死,这些微的牵连也断却了,不知该称丈夫还是该称舅舅的矛盾也结束了,而痛苦是否能就此终结?
史上第一处子皇后、第一位乱伦婚姻下的皇后??历史上关于她的“第一”,有太多太多,而这些身份,都是旁人强加给她的,正史中,连她一件主动去做的事,她的一句话都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史书中只是简单地记录了她入宫、被废弃的事情。
她以处子之身默默地等待了二十多年,而她死后,宫中不曾悼念,不曾为她立碑,甚至连象征性的碑文都没有。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然而却是一个人存在过的代表。但如若历史的卷册上一个人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和一串别人所赋予她的身份,那无疑是巨大的悲哀。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她自己,还是仅仅是这些身份的载体?
后世人以她的品行,将她尊为花神,魏晋时期也有人尊奉她为蚕神,并纷纷立庙,定时享祭。
花神意味着美丽端庄,更意味着一身姹紫嫣红,然而她的一生虽是荣华鼎盛,却只是一片苍白。与其尊她为花神,倒不如说她是白牡丹仙子,一生纯洁无瑕,然而却柔弱无比,只能随风摇曳,可叹可悯。
甥舅联姻终身误
孝惠皇后,本是吕后和刘邦的女儿鲁元公主和宣平侯张敖的长女,汉惠帝刘盈的外甥女。魏晋时期学者皇甫谧称其为张嫣,在颜师古批注的《前汉书》中又称其字孟媖,小字淑君。她后来嫁与舅舅汉惠帝刘盈,被立为皇后。
张嫣自幼生得美丽端庄,再加上身份高贵,自然是从小备受家族长辈的疼爱。
吕后在刘邦登基前曾为他育得鲁元公主和汉惠帝刘盈。和其他帝王家那些儿女一出生便由专人抚养,每日只是等待儿女问安的母亲不同,吕后带着这双儿女,颠沛流离受尽苦头,甚至在逃难的时候刘邦嫌马车载人太多速度太慢还把儿女都扔了下去,这在同样曾被刘邦抛给项羽做人质的吕后看来,自然更是痛彻心扉。
同样曾遭受过被抛弃的命运,吕后对这双儿女当然更是疼爱有加,希望能将刘邦所带给他们的苦难加倍补偿。这一点倒和唐代宗与韦氏对待安乐公主类似(3)。
故而,当刘邦的原配罗氏所生的儿子刘肥前来认亲,得罪了吕后,便有人给他出主意,说吕后最心疼的便是她的女儿,只要哄好了鲁元公主,那么吕后的气自然也就消了。
因此刘肥战战兢兢,献上城池,说是要做鲁元公主的洗澡池,并以侍奉母亲的礼节来献礼,才得以安全回到自己的封地,暂且保命。
鲁元公主的夫婿张敖,自然也是让吕后爱屋及乌。而身为鲁元公主之女的张嫣,更是受尽宠爱,时常出入宫中,深受吕后喜爱。
不过刘邦却不喜欢这个女婿张敖,而刘邦和吕后双方政治势力的此消彼长,导致张嫣自幼便在政治漩涡中长大,但也刺激了吕后对女儿鲁元公主一家更加优待。
但世事并不像吕后想的那么简单,或者说此刻吕后的权势尚未达到后来令刘邦只能是看着戚夫人跳折腰舞而慷慨悲歌的地步。汉高祖九年,刘邦突然派使者赶往赵国,将赵王张敖和赵国丞相贯高、赵午等人一起抓至长安问罪。
一直夫妻恩爱的鲁元公主不明所以,只得赶紧派人向宫中的吕后打听情况,这才知道原来又是刘邦的流氓脾气惹的祸。
张敖的爵位本来是继承父亲张耳的,都说帝王将相世家,第一代是马上天下,第二代是笔墨天下,偏偏刘邦是个乱世投机主义者又是在马上得的天下,故而恭顺有礼的谦谦君子张敖自然不如他爹张耳更入刘邦的法眼。
只是当时张耳在世,帝王一诺千金,不好做出悔婚之举。好在眼不见心不烦,张敖在他自己的封地里,两人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虽不满意这女婿可凑合着也就过了。
然而两年前,匈奴进犯,刘邦带兵亲征,路过赵国。张敖亲自出城迎驾这位老丈人,并且招待得殷勤周到、有礼有节。可惜摊上了刘邦这么个流氓岳父,不但对他傲慢无礼,还动辄就辱骂发火,张敖好脾气,忍气吞声,心想就这样算了。
不料张敖顾忌岳父,他手下的人却不顾忌,张敖的股肱之臣贯高和赵午两人见少主居然受这么大的欺辱,愤恨不已,本来他俩就是老赵王临终托孤之人,便相约要为张敖出气,居然想出了个弑君换天的法子。
张敖一听,这还了得,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让他们不要再说下去,同时自己发誓绝不谋反。
张敖这种做法其实只是掐灭了表面上的火焰,而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方面,如果这两人起心派刺客去行刺刘邦,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张敖都脱不了关系;另一方面,如果这话被好事者听到,到刘邦那里去告密,那么张敖也不见得有好下场。
果不其然,张敖这两个手下也是没远见的,居然谋划道:“大王生性仁厚,不忍背弃刘邦。不如我等去行刺皇帝,事成自然是好,不成功,那么我俩就成仁吧。”他们真的就傻乎乎地派了几名刺客去跟踪刘邦,可惜未有下手的机会,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要是张敖足够聪明或者能够洞悉刘邦的脾性,在贯高两人提出建议之时就把两人绑到刘邦面前,表明自己的忠心,那么这两人也保了性命,估计也没后面的行刺之举,至少张敖可以撇清关系,可惜这不过是假设而已。
事实是过了几个月,贯高得罪了赵王府的一名亲信,这人挟私报复,便向刘邦告发了贯高和赵午行刺之事。刘邦自然是勃然大怒,不问青红皂白,大老远就把张敖抓来问罪。
吕后得知后,心想自己儿女都受了不少苦,如今连女婿也要受罪,自然是着急去找刘邦辩护,说张敖已是皇家的女婿,又何来谋反之心。刘邦自然不听,一句话驳回:“张敖若得天下,难道还少你一个女儿吗?”
可以想见吕后当时对刘邦的愤恨,刘邦此刻的行为进一步刺激了吕后对权力的渴望。这些点点滴滴的累积,使得吕后从之前的一步步喏喏无助,甚至差点看着自己的女儿鲁元公主远嫁和亲,到最后请来商山四皓,巩固儿子的太子之位,甚至于后来心狠手辣地将情敌戚夫人变成“人彘”,可见宫廷生活不仅可以给人安乐享逸,也会带来至亲之间的钩心斗角(4)。
然而,审问人员碍于吕后的面子,不敢拷问张敖,只是向贯高施刑,迫使他说出背后主谋。这贯高倒是不负张耳托孤的遗命,将所有责任都承担了下来,打死都说和赵王毫无关系。即使是被折磨得几近残废,他也不肯诬陷赵王。
贯高对张敖的忠贞打动了刘邦,刘邦派人前去调查,确认贯高所说的是实情,将张敖从牢里放了出来,然而他对这个女婿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凭空将他降为侯,剥夺了他原先的封地。
这场变故对张敖一家真是天降祸事。从今以后他的生活更加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张嫣自幼得父母教导,除了端庄美丽,更多的恐怕是小心翼翼。自从张敖降为侯爵,全家便迁居长安,张嫣也多了入宫的机会。吕后必定也是疼爱她的。她的温柔安静,也颇得舅舅惠帝喜欢。
然而,高祖驾崩,惠帝即位,因为要为父亲守孝三年,故而不立皇后。但倒霉的太子妃还没等到孝期满就死了,当时还未曾有追封的说法,因此这位薄命的太子妃死后连个追封的名位都没有。另一方面,因为太子妃的去世,导致惠帝后宫正宫虚位以待。
经过一番权衡,吕太后为了巩固吕家的地位,相中了自己的外孙女张嫣,一举立她为后。张嫣一生的悲剧就此降临。当时惠帝十九岁,张嫣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女童。
虽说吕太后独揽大权,然而如此有违人伦的事情居然没有人敢出来力谏。成就这桩婚事的理由是张嫣美貌端庄、出身高贵,而甥舅关系并不包括在五伦之内。甚至有人以战国时期晋文公娶姐夫秦穆公的女儿怀嬴来作比喻。
这比喻真是荒谬,怀嬴并不是晋文公的亲姐姐秦穆夫人所生,另一方面,他逆伦娶怀嬴是因为怀嬴曾是他的侄媳妇,但两人并没有实际的血缘关系。而张嫣和汉惠帝,分明是亲生甥舅血缘,可见这一婚事之荒唐。
也许有人说,你怎么就知道张嫣是惠帝的亲外甥女呢?如若张嫣仅是张敖的姬妾所生,那么二人自然就不存在血缘关系了。
然而,根据史书的记载,张嫣确实是“鲁元公主之女”(5)。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吕后费尽心思想的便是巩固吕家的地位,如若她想亲上加亲,自然不会找来一个外姓女子安插在儿子身边,按她对女儿的宠爱程度,她自然也做不到将女儿情敌的女儿送入宫中,然后看着女儿悲伤,那不是把张嫣变成另一个她所仇恨的戚夫人了吗?
至于从此牺牲了张嫣的爱情她是不在乎的,对于此时的吕太后来说,爱情远远排在生存之后。能保得张嫣一生荣华富贵平安,这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这桩婚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加悲剧。
公元前192年,问名,册立,昭告天下,大典,天地见证,繁花盛开,这位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经过大婚册立的皇后便由正门抬进,从此命运开启了另一扇门。
假为婚兮苦相守
婚后的张嫣,她的丈夫汉惠帝未曾同她有过夫妻之实。汉惠帝还不是灭绝人性之人,故而只是对张嫣很好,却未召幸她。
张嫣漂亮吗?很多人关心这一问题,野史和各类小说将她的美极力放大,加之她命途多舛,故而人们常将其描绘为一个温柔淑丽的绝代佳人。
野史的夸张笔法并不奇怪,不过讲张嫣容貌端庄,想来却无争议。她的父亲张敖是当时著名的美男子,被称赞是“古之子都徐公不能过也”(6),故而颇能“尚主”。而她的母亲鲁元公主,自幼少受当时的化妆品中的铅粉毒害,加之后天得享荣华保养有佳,想来应是位美人。
这样看来,无论是像父亲还是像母亲,张嫣的先天基因都是蛮好的,按推测确是位美人。
而晋人的《孝惠皇后外传》如此记载张嫣的容貌:
容与德皆极美而幽废;皇后蛾眉凤眼,蝤领蝉鬓,两颐丰腴,耳白如面,其温淑之气溢于言表,似长公主,而面格长圆,似宣平侯,或但遥见其肩背,即已叹为绝代佳人??张皇后之美,端重者逊其淑丽,妍媚者让其庄严,明艳者无其窈窕,虽古庄姜、西子,恐仅各有其一体耳。??全体丰艳,其肌肤如凝脂,如美玉,后身不御芗泽,而满体芬馥如芝兰。
可能有人就会说了,既然张嫣如此美丽,而惠帝又非禽兽之人,那么为何当初会任凭吕后做主,娶张嫣为后,白白耽误了自己的外甥女?
这便要追溯到惠帝刚即位时了,此时的惠帝早已看破世事,沉醉于温柔乡清酒池中。
刘邦驾崩后,惠帝登基,生性仁厚,知道母亲对从前得宠的妃子皇子万般妒恨,尤以戚夫人和赵王如意为首。
在保不住戚夫人的情况下,他不希望兄弟相残,千方百计照料好弟弟赵王如意。没承想吕后还是把如意从封地骗到了京城。惠帝无奈,只好亲自迎接弟弟,和弟弟同吃同住,怕母亲痛下杀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日惠帝早起,见如意尚在睡梦中,便独自去打猎,归来时如意已遭吕后用鸩酒毒杀。
受尽从小颠沛流离生活的惠帝却受不了宫廷争斗的血腥残暴,变得郁郁不乐。吕后见儿子这般“软弱”,丝毫没有继承自己的铁血手腕,于是决定下一剂猛药。
一日,惠帝出恭,在厕所见到一团肮脏模糊的东西,吓得召人问是何物,得到的回答居然是这便是当年刘邦身边如花似玉的戚夫人,现在被吕后做成了“人彘”——先罚去舂米,后砍去其四肢,挖瞎双眼,毒成哑巴,害成聋子,只能靠蠕动为活,三日后便死去。
不料这剂药下得太猛,成了虎狼之药,惠帝自此卧病数月,哀叹,把人残害成这个样子,还是人做的事吗?而我还是这样的人的儿子,何等可耻。
看破世事的惠帝心如死灰,对一切自然是听之任之,不闻不问。
娶外甥女为后是何等荒谬的决定,然而他可以反抗吗?他不过是吕后巩固吕家势力的一个傀儡而已,而那位可爱的小外甥女,也要变成另一个傀儡了。
惠帝对于婚事无从抗拒,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与张嫣不行夫妻之实,保全人伦。另一方面,戚夫人和赵王如意的死让他觉得这宫廷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纵使自己拼尽全力也不能挣脱,迎娶外甥女更是让他感到难堪。
因此,他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酒色财气中,在靡靡中消磨掉自己残存的理智和痛苦。
先是女色,后是男色,根据《史记》的记载,惠帝时期诸多被封为郎中之人都是惠帝的男宠,头戴羽毛装饰的帽子,腰系贝玉带,脸上涂脂抹粉,出入于后宫,有名可查的如闳孺等。
对于张嫣来说,这样的日子恐怕是落寞的。也许年幼之时她并不那么敏感,只是觉得名义上从舅舅变成了丈夫,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而等到她豆蔻年华少女多情的时候,惠帝已驾崩。
这有着些微人情依靠之人也舍自己而去,那似舅又似夫君的微妙情感只能寄托于往来的秋风中,不为人所知了。
风云突变不思量
他自歇东宫眠西殿,美人枕贵嫔伴;她安安静静,顶着一个皇后的名头。各不相扰,仿佛是树上两片不相干却同样面临着凋零的叶子,然而这天却突然传出天下大喜——皇后诞下皇子。
他敛敛嘴,苦笑,怎么可能?她亦茫然无知,如何可能?然而他与她,谁能说个“不”字?
不过都是吕后手上的两颗棋子罢了。凡后宫之中无论谁诞下皇子,吕后都干下夺子杀母的行为,并把孩子塞给张嫣,谎称是皇帝皇后所生。这对从未行过周公之礼的男女又何来儿女?《前汉书·外戚传》记载:
(吕太后)欲其(张嫣)生子,万方终无子,乃使阳为有身,取后宫美人子名之,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
这皇子的生母更是不幸,如若是在其他时候,则可以母凭子贵,或者像前朝的薄姬,生下代王(即后来的文景帝),还可以有个依托。
而她这个孩子,无疑成了她的催命符,史料记载中她连个姓氏都没有。这个孩子便是西汉前少帝刘恭——跟她母亲一样,即使是在位五年,也甚少有人留意他。
长期的抑郁压抑,加之酒色过度,婚后三年,惠帝英年早逝(年仅24岁),留下了一局残局。
由此,年幼的少帝承了帝位,按理说张嫣也该升为太后,然而事实却是吕太后仍处原位,张嫣寡居宫中,徽号“孝惠皇后”。
从皇后到人尚健在却未能立为太后,她的人生,从来都是被人所支配。
按理说,吕后当初考虑张嫣为后,接着将其他幼子归于她的名下,也是打算在自己百年之后为张嫣铺就一生安稳道路。
因为吕后在惠帝驾崩的时候最担心的便是吕家失去权势,对于一直疼爱的张嫣,恐怕也不只是为了用一桩乱伦的婚事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更深一层的考虑是自己一旦死去,那么张嫣为后,吕氏一族起码可以依附于张嫣,以免招致灭族之祸。如若将张嫣配与吕氏一子,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张嫣恐怕也会因为自己的丈夫而不得善终。
这桩看起来荒唐无比的婚事吕后心里的打算是比任何人都要来得精明。
惠帝一死,其实张嫣是可以成为皇太后,垂帘听政,从而将这一计划完整继续下去。
可惜最后的事实却不是这样。因此只能推测张嫣并不是生性淳厚,只能说是某种程度上的胆小怕事。
此外,吕家诸人后来也未曾依附张嫣。因此我们可以说,张嫣的悲剧也有自身的因素。不然,凭借她的资质和权位,完全可以成为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手握重权,谁敢给她脸色看?
吕后权衡利弊,只能遗嘱吕产等人辅政,立自己侄子吕禄的女儿为后少帝皇后以保障吕氏一族的地位,而对张嫣,却并无任何嘱托。
此刻的张嫣,无权无势,只得被迫迁入长乐宫,和母家来往有限,而吕家对于这颗棋子也失去了信心,任由其挂着太后的名衔自生自灭。
后少帝四年,吕太后去世,寿62岁,而吕家诸人和刘家宗室的冲突愈发激烈。大臣们立即重新拥护刘氏天下,吕氏一族中吕禄、吕产“恐为大臣、诸侯王所诛,因谋作乱”,而皇后的姐姐、朱虚侯刘章的妻子却担心丈夫受害,竟向丈夫告密,从而成为成功毁灭整个吕氏家族的导火线。
随后的结果向后世“甘露之变”的反方向发展,刘章当即与陈平、周勃联系,矫夺后少帝的符节,杀死相国吕产,随后又处死刘章自己的岳父兼国丈吕禄(果然的成大事者,必果断大义灭亲),接着去功臣樊家杀死老夫人吕须(吕太后的亲妹妹)和她的儿子樊伉。吕氏为官的诸多人口,全被杀死,吕氏一族就此被全部剿灭。而之前帝王座上的前后少帝,皆被冠以“两子非惠帝出”的结论而大加攻击。
此时此刻,惠帝的子女即使不死也要被迫放弃自己在皇家生长的权利而求默默生存下去。
一来,怕有残余吕氏份子拥立惠帝幼子造成混乱,而幼子又难以控制;二来,惠帝幼子与诸大臣没有直接共“鲜血”的经历。因此,后来重立君王的时候诸大臣便直接从刘邦子嗣中考虑,而不是从惠帝子嗣中考虑。
长夜漫漫何时旦
经过一番权衡,由于刘邦的儿子基本上已被吕后弄死了,所以群臣考虑起来备选项不太多,更不太差。
长子刘肥,按长幼顺序可以作为第一候选人,只可惜当初他对吕氏一族阿谀奉承,如果将其抬上帝位,估计会让那些拼死拼活灭掉吕氏一族的群臣夜不能寐;而他的舅舅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要是以后再搞出个吕家外戚第二代,那还得了?
而远地的代王刘恒,听说名声好,礼贤下士,年龄不错,不用担心垂帘听政;母亲薄姬当年相当不受宠,妻子出身宫婢,丝毫不用担心外戚问题。
而后,代王顺利被拥立为帝,即汉文帝,而后少帝的皇后吕氏已被诸臣杀了,后少帝也步入了他的宿命,暴死宫外。对于这样的行为,汉文帝自然是保持绝对的沉默。
诸吕被诛,后少帝已死,剩下的,只有默不作声的孝惠皇后张嫣了。这位皇后本可以守节而终,安分一生。
然而想一绝后患的诸臣有人提出张嫣****邪僻,将她处死;也有人认为不用给她太后之名,不如给她皇嫂的礼遇赚取人心。权衡之后,东牟侯刘兴居作主,采取折中的做法:留下张嫣的性命,把她丢进暗室里,饮食粗陋,任其自生自灭。
其实,不过是因为张嫣本身已经无任何政治号召力,也没有任何政治利用的可能性,留下她一个吕氏血统,可以给天下留下仁慈之名。
文帝即位,上任三把火,分封诸臣后,体恤张嫣其实并无罪过,张嫣的亲弟弟张偃本已被贬为庶人,看在是刘邦亲外孙的份上也封为南宫侯。不过,张嫣仍然被软禁于宫中。直到三年后刘兴居谋反失败而死,她又被挪到北宫,从重监改成了软禁。
此刻的张嫣,命运比一般的宫婢好不了多少,再加上宫中之人皆是趋炎附势之辈,故而张嫣的境况悲凉可以想见。
等到文帝十二年,汉文帝大赦天下,将惠帝妃嫔宫娥千余人全部放出宫去,不问婚嫁,却只留下张嫣一人——说来说去,都是皇后这一身份害了她。
文帝留下她,未必不是出于对她这一身份的考虑——现世安稳,百姓安居乐业,而皇嫂却流落民间,为民为妓或暴死,皆可以造成不小的舆论压力。
不过臣心非君心,文帝十四年冬匈奴攻边的时候,居然有人敢进言,说单于大举进兵为的是得到孝惠皇后,结论是这女子是个“祸国之物”,得出的谬论就是“应速赐死”。文帝还不至于那般无知,故而张嫣还是辛酸地活着,忍受着各种嘲讽辱骂。
我想,张嫣听到朝廷上的那番言论估计会苦笑,是那种看破生死的笑容。记得多少年前,还是在大殿之上,朝臣上书要把成婚的鲁元公主远嫁和亲;许多年后,这种命运又差点降临到自己身上,而且,自己还背负着祸国之名。
张嫣依旧是不问世事,在冷宫里过着她安静的生活。
也许,她想过死,只是,想起来,这样的死算什么呢?殉情?与舅舅徒有夫妻之名,自然不是。殉家?诸吕不要她,诸刘也未曾想起过她。
想想,人生还真是个悲哀,连死都找不到一个理由。所以,就这样活下去吧,为了自己而活下去。
很多时候我们的人生自己无法选择。然而,繁华落尽之后,我们总该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便是为自己而活。不是按照别人铺垫好的道路,只是将余生给予在无限的时空中,去回想,去生活。
也许,安谧地一个人活下去,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多年了,那些被抢来的孩子的母亲,是否会在夜里向自己索命?曾经疼爱自己的舅舅,是否会偶尔想起?在漫长的时间里,靠着记忆里残存的些微温暖也许可以好好活下去吧。
孝文后元年,孝惠皇后死在冷宫,年四十岁左右。《汉书》载:“春三月,孝惠皇后张氏薨。”书中故意不用“崩”而用“薨”,也许只是说她已不被当做皇后,属被废之列。没有国丧,没有大祭,她的尸体被埋到了宫女们的坟间,卑小而不引人注目,亦如她迁入冷宫后的生活。
冷宫之中,漫漫长夜,谁见幽人独往来?她的一生,宛如一枚静静盘旋在秋风中的落叶。
注释:
(1)吕后未流泪见于《史记·吕太后本纪》:“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
(2)椒房:西汉未央宫皇后所居殿名,椒房殿亦称椒室。因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故名。后亦用为后妃的代称。《汉书·车千秋传》颜师古注:“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芳也。”
(3)安乐公主:唐中宗李显幼女,母亲为韦后,本名李裹儿。生于684年,其时正值武则天贬黜李显至房陵。她出生时,中宗脱下自己的衣服来包住婴儿,故命名裹儿。在中宗复位后深受中宗和韦后宠爱,甚至被册立为“皇太女”。
(4)商山四皓见于《史记·留侯世家》,戚夫人受刑见于《史记·吕太后本纪》:“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
(5)张嫣是“鲁元公主之女”之说出自《史记》。
(6)“帝见之曰:“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过也”,出自《汉鲁元公主外传》,子都徐公,春秋时期的美男子。《诗经·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邹忌讽齐王纳谏》记载,城北徐公,齐国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