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
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吴藻
吴藻(清,1799—1862):字苹香,自号玉岑子,仁和(今杭州)人。
幼而好学,与时大词人厉鹗毗邻而居,擅长作词,又精通绘画,曾作《饮酒读骚图》。自制乐府,名曰《乔影》。
嫁与商人为妻,耽于社交沙龙,着男装,游历于青楼文人之间,填词绘画,过文士生活。
丈夫死后,矢志守节,靠整理自己文集度过余生。
生性敏感,儒士情结导致性别错位,追求超越本性的生活,实为明清女性性别意识觉醒的代表。被称为是“前生名士,今生美人”。
买个红船载卿去
这里是仁和县(杭州)最有名的青楼,只见一名男子着一袭寻常青色儒巾长袍,骨骼清瘦,眉眼不凡,说不出的俊逸洒脱。
在青楼中的客人,有一掷千金的富商,有位极人臣的权贵,有多情耿介的穷酸阿大,也有像这男子一样的风流名士。
只见这男子和周围的文人们一道,吟诗作对,奏丝竹管弦之乐,谈笑间有儒生雅士,往来间尽是才子佳人。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1)
听闻此言,正在弹琴的头牌林姑娘不禁抬起头来略略望了望台下这位少年公子。
知音难寻,偏偏他听出了自己琴音中的寂寞之意,想来是个知情识趣的雅士。念及此,林姑娘淡淡地笑了笑,吩咐小丫头为台下这位公子送去一杯清酒,算是作为酬答。
一来二去熟悉了,才知这男子号“玉岑子”,常常于角韵歌弦声中品赏才妓美人,对青楼女子极为怜香惜玉,并且推赏校书“珊珊琐骨”、“翠袖生寒”的羸弱之美。
金风玉露一相逢,未知他是否如那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一般,能将自己救出这火坑,如董小宛一样修得正果;又或像那位名冠天下的苏大学士,携着王朝云一起“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抑或他只是谈诗论词的柳七,惹得家家争唱柳永词?
就这样悄悄动了心,有了芳心暗许之意,便偷偷唤过童儿,透露自己愿托乔木之心。
玉岑子端起林姑娘所请的酒,嘴角微微上扬,却不点破,提笔写下一首词,递给童儿,转交给林姑娘: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
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见个依幽绪。
兰针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
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
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酒过三巡,这男子离了席,潇洒而去。一灯如豆,只见他步履轻松,步入一寻常小巷,入了一户人家。
对烛独酌,迷迷糊糊中褪下长袍,独坐菱花镜前,卸下儒巾,垂下青丝若许,那菱花镜前呈现的,竟然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
“买个红船,载卿同去”,不过是一时的幻想罢了。她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自己这女儿身,如何能潇洒天下,学那苏大学士旷达宇内?
还记得自己曾写下的杂剧《饮酒读骚图》,剧中谢絮才不爱红妆,自画一幅男装打扮、饮酒读骚的小影,一日还脱去女装,扮为男子,面对这幅画像豪饮痛哭。这何尝不是自己的写照?
翻阅书籍,见东晋的王恭说,想成为名士,要有三个条件:常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
自己明明可以做到,然而为何不能成为名士?难道真的是因为错生了这女儿身?就连那有着咏絮才的谢道韫在《世说新语》中也仅仅归到了“贤媛篇”名下。
着实是不甘心,就像那谢道韫嫁了王凝之的不甘,自己也借由谢絮才之口,道出这样的遗憾:
百炼钢成绕指柔,男儿壮志女儿愁。今朝并入伤心曲,一洗人间粉黛愁。我谢絮才,生长闺门,性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
“想我空眼当世,志轶尘凡,高情不逐梨花,奇气可吞云梦”,这样的心意有多少人懂得呢?
除了“居恒料家事”外,更如雅士一般“手执一卷,兴至辄吟”,还常与异性如魏谦升、赵庆嬉等人对词学互相讨论请益。
吴藻虽以“扫眉才”自诩,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词随笔》中也以“夙世书仙”称赞她,然而她却并无词学专著传世,她的人生目标,不是将自己的言论著书立传,而是希望树立一个可以和男性相比肩的儒雅姿态,一如欧洲的乔治·桑、波伏娃。
绣帘深处共谁眠
吴家位于仁和县城枫桥旁,和当时的大词人厉鹗毗邻而居。一来是耳濡目染,二来是父亲虽然是个商人,但对于书香风雅之事却较为推崇。吴藻自小便由其父延请名师教她读书习字、填词作诗、笔墨作画。再加上她自幼聪颖,自然是一点即通。等到及笄之年,吴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填词上更是别有一番造诣。
厉鹗是浙西词派的中坚人物,然而却屡试不第。他家贫,但性格孤峭,素喜幽静,爱好山水。吴藻后来的所作所为,包括她的心性,其实都受到了他的影响。
少女时期的吴藻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家境优渥,家教宽松,此时的她便如同少女时期的李清照,每天过着春困秋乏,闲赋词句的欢悦生活。
燕子未随春去,飞入绣帘深处,
软语多时,莫是要和依住?
延停,延停,含笑回他:“不许!”(2)
读诗填词,弹琴谱曲,这样的岁月过得是十分美满。原本父亲只是希望吴藻学学诗词绘画,修身养性,将来嫁得一门好人家,幸福平淡过完一生。
只可惜吴藻太过聪颖,随着阅历的增加,她渴望同其他文人才子一道,吟诗作词,互相唱和,互相品评。三五好友,淡茶醇酒,举杯邀明月,畅谈人生,泰山观日出,湖心亭赏雪。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3)
洛阳陌上人回首,丝竹飘飖入青天。(4)
只可惜,她身边没有和她一样精通文墨的女子,亲友中也无这样可以陪她谈诗论词之人,而她作为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更是不可能去抛头露面,这种文学聚会她没机会参加,谈诗论词之人也难寻觅,她不禁开始有了一种孤独之感。
由此,她的词作中开始流露出这种惆怅的情绪:
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
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
柳絮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
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处。
——吴藻《行香子》
正是这种情绪,致使吴藻虽已到婚嫁年龄,依然待字闺中,成为“剩女”。其实,不是愁嫁,而是她愿意嫁的实在是没有。
按理说,她才情浓厚,容貌清丽,家境优渥,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然而,这些人多半是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吴藻当然不答应。另一方面,她能看得上的才子要不就是门不当户不对,要不就是对方畏其才名,不敢高攀。如此一来,吴藻的婚事便一再蹉跎。
总不能把女儿留成老姑婆吧,吴藻的父母越发着急了。在他们的软磨硬劝下,吴藻终于勉强答应了同城中丝绸商许家的求婚。
想来,吴藻一开始对这桩婚事是不感兴趣的。然而,作为仁和县的一大富商,其女儿竟然嫁不出去,这是多少人等着看的笑话。
吴藻不想做简·奥斯汀,更何况她连自己的达西先生都还未曾看到过。就像葛优在电影《非诚勿扰2》中的台词:“婚姻就是将错就错,找个人一错到底”,即使心中不愿意,为了父母,她还是出嫁了。
知音难觅最可哀
所幸吴藻还不像贺双卿那般遇人不淑,她的丈夫许振清家是世代的丝绸商,家境富足殷实。(5)
许振清少年便开始经商,每天除了看账本之外,认识的字都不多,更不用期望他跟吴藻两人赌气消得泼茶香了。
许振清虽然不通文墨,却对吴藻的才情特别羡慕,对她更是百般疼爱,诸事顺着她的心意,甚至还特意为她布置了一间整洁宽敞的书房,供她读书为乐。
然而,这却不是吴藻所想要的生活。虽然安稳,可惜少了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
诚如《国风·陈风》所言: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
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若是不爱,那么半夜唤醒,谁还有心思听你诉说忧愁,谁会管你是否看见海棠花未眠而惊喜。婚姻所需要的,更多则是无以言说的默契。
本来婚后见许振清支持自己读书作词,吴藻还以为丈夫也是个懂风雅识诗词之人,不由得暗暗惊喜。可惜等到后来才发现不过是自己一时的错觉罢了。
每日等许振清忙完事务回家后,她便欢喜地拿出自己的新诗新词读给许振清听,可惜他并不懂得,只会倚在床头含笑称好,等吴藻抬头想问他好在哪里之时,许振清原来已经睡着了。
许振清在自己眼中,只是一个附庸风雅之人罢了。而自己这种生活,无异于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主人欢喜了听听她的叫声,夸她羽毛好看,可是他怎么能知道雀鸣的动听呢?
许振清仿佛只是将她当做是一件珍贵的收藏品,每日忙完事务就擦拭一番,欣赏地说好,可惜又不懂得这件艺术品究竟好在哪里。
张爱玲那么心高气傲的女子,偏偏爱上了胡兰成,还是无怨无悔,“遇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只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爱得那么熨帖,只是因为胡兰成懂得她。
整个上海滩,惊叹她惊世的文采,惊叹她夸张的服饰,但只有他一人,懂得她最喜欢被称赞的地方,懂得说她最爱听的话:“我只觉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皆成为好。”
故而,才会有她和他婚帖上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才会有《今生今世》中的那句,爱如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无人懂得,便成为吴藻最大的悲哀。这样的生活,即使安稳,却了无生趣。此刻的心情,就仿佛是冯小青临水照花:“卿须怜我我怜卿”。
曲栏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己觉此身堕。
那堪多事青灯,黄昏才到,又添上影儿一个。
——吴藻《南乡子》
最无那,纵然着意怜卿,卿不解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
算来驱去应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帏推卧。
——吴藻《浣溪沙》
知音难觅的悲哀在吴藻心中徘徊。都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女》是个好结局。然而,那秦重,不过是重情重义而已,薛瑶琴最终嫁给他,不过是当时最好的选择罢了。
倘若有其他选择,恐怕薛瑶琴还是要犹豫一下的。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心想:“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而吴藻此刻却没薛瑶琴这般想得明朗,因为鄙视许振清的粗俗,她便懒于梳妆,无意讨许振清欢心。
许振清见她闷闷不乐,便劝她多交些朋友,调节心情。
吴藻便开始结交一些闺阁好友。然而这些女子懂得诗词的不多,能跟她相匹敌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样一来,吴藻又陷入了孤寂中。
莫学兰台愁秋语
吴藻羡慕谢道韫隔帘帮小叔子王献之辩论赢得世人赞叹这样的情节,希望能结交一些在艺术上有共鸣的文人才子,虽心里愁苦,然而通过这些闺中好友,她也慢慢结识了一些文人才子,这些人一般是吴藻的闺阁好友的兄弟和丈夫。
渐渐地这些词作流传到这些文人手上,他们备加赞赏,其中一些性格不羁的人士便邀吴藻去参加一些文人之间的聚会。得到丈夫同意后,吴藻欣然前往。
在这些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之间,吴藻如鱼得水,整个人变得开朗起来。而她的诗词在当地文人之中也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他们称赞她是“当朝的柳永”,她欣喜万分,以为得逢知己。
如此看来,后世的民国才女林徽因,不过是效仿她而已。然而吴藻更为胜出,因为她得人推崇是因她本身的词作突出。由此观之,远超过林徽因的“太太客厅”。
有着这样的才名,她便开始和这些文人登酒楼,上画舫,丝竹管弦之乐,曲酒流觞之欢,真真是突破世人的眼界。
然而,并非事事顺遂。即使是明朝商业发展最鼎盛的时候,依然有人提出要禁止男女共同出入茶楼酒肆,更遑论清朝?
但许振清并不横加干涉,他的愿望只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只要妻子能开心,那么流言蜚语又算什么?他的妻子是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女子,那么自然是不能用常规来约束她。
由此看来,吴藻真是比贺双卿、朱淑真幸运得多。贺双卿的丈夫叫周大旺,比她大十几岁,是个没有一点文化的佃户樵民,粗俗不堪,生性粗暴,而且嗜赌成性;婆婆杨氏更是刁泼蛮恶,不讲情理。婚后,丈夫和婆婆把双卿当成牛马役使,这位“清代第一女词人”受尽虐待而死。
朱淑真所嫁非所爱,在舆论压力下投水自尽,父母嫌其作淫词败坏门风,故在其死后将其诗作尽数烧毁。
许振清却事事顺她的心意,给她自己的独立空间,因此才让她更加无所顾忌。
可惜纵使如此,吴藻仍旧心有不甘。虽然可以和才子们相聚言欢,然而生为女儿身,终究还是有不便之处。
生木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人间不少莺花海,尽饶他旗亭画壁,双鬟低拜。酒散歌阑仍撒手,万事总归无奈!问昔日劫灰安在?识得天之真道理,使神仙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
本是红粉女子身,如何能成朗朗须眉汉,不过是空想罢了。然而,脱下红装换男袍倒是不难。故而在后来的文人相会时,她便换上了儒巾长袍,分明是一浊世翩翩佳公子。
如此一来,她便放心大胆地出入茶楼酒肆,甚至是与大家到妓院中寻欢作乐,谈情说酒。
假凤虚凰性天高
看起来,仿佛是在这位林姑娘身上,吴藻看到了爱情,想着效法曾经的范蠡载西施,“买个红船”,携隐山林。
有人曾据此说吴藻有同性恋倾向,其实她不过是玩玩假凤虚凰的游戏,聊以慰藉罢了。
就像她感叹自己错身了女儿身一样,她的愿望不过是可以和文人雅士一样畅游各地,不受拘束。
白天和人雅聚,夜晚回家,却心怀落寞,这样的心境下,她提笔写下:
长夜迢迢,落叶萧萧,纸窗儿不住风敲。
茶温烟冷,炉暗香销,正小庭空,双扉掩,一灯挑。
愁也难抛,梦也难招,拥寒食睡也无聊。
凄凉境况,齐作今宵,有漏声沉,铃声苦,雁声高。
处境优渥,衣食无忧,丈夫对她是百般爱慕和纵容,然而她的心中依然是日益苦闷,颇有“人人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的感觉。
吴藻忧愁,她怨自己命苦,而她真正的悲剧也许就在于看的书太多,对于她而言,太过才高,抑或是她的“心比天高”(6)。
谢道韫嫁王凝之,婚后无比怨恨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嫁得文人雅士一个,琴瑟和谐,每日诗词唱和,赌气消得泼茶香,月下赏花饮酒,花下品茗焚香,这便是她心中理想的婚姻生活。
如此看来,吴藻是一个颇为小资的女人,然而她嫁的丈夫偏偏是一个务实憨厚之人。婚姻就像鞋,合不合脚只能是自己说了算。吴藻这种讲究情调之人自然会觉得这桩婚事百般不合脚。
人们总是像海德格尔所说,希望生活在别处。故而,这种痛苦更让吴藻对生活充满了压抑之感,渐渐地开始对自己的女性身份产生不甘。她从内心深处开始期盼自己是个男儿身,内心便开始分裂。
在她的作品中她借着“自惭巾帼”道出自己内心的无奈和挣扎。她崇尚与男性文人结交,聚会,甚至是干脆洗尽铅华,长袍儒衣,踏遍青山,饮尽美酒,轻吟诗词,好不畅快。
不同于柳如是做男子打扮,小舟拜访钱谦益,只为赢取他的欢心;也不是张爱玲奇装异服在整个上海滩的惊世骇俗,吴藻这样的做法只是因为她觉得“英雄儿女原无别”。
在当时,女扮男装可以说是被认为是人妖之举的,因为女性的地位低下。因此,吴藻扮男装,逛妓院,这样的举动虽然看起来惊世骇俗,但也只是想摆脱女性身份带给她的不公而已。
她并未爱上过任何人,她的感情永远都是存在于她的幻想中。曾有人说,许振清见吴藻没有夫妻琴瑟和谐的想法,便纳了几房妾,即使是当着她的面卿卿我我,她也视若无睹。
是真的不在乎吧,才能做到如此的心如止水。
年少时曾想过觅得一位举案齐眉的才子,然而却最终嫁得一介富商,心中爱情的幻想渐渐变成了对自我身份的认定。这才是导致她心理变化的根由吧。
百岁之后何处归
她不爱她的丈夫,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整日吟诗作词,放浪形骸,自然是不曾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也许,在她的心中,这个男人是与自己没有多大联系的,她的生活完全建立在了自己的幻想上。
十载年华匆匆过,那个她认为无关紧要的丈夫骤然离世。他死时,她未曾表现出多大的悲痛,有的,也许只是对生命的惋惜和一个熟悉的人离开的伤感。
这个男人,与自己,仿佛并无太多交集。
他不会作诗写词,只会每天对着账本算盘;他不会花前月下,只会给她每天的丰衣足食;他不会和她游山玩水,只会傻呵呵地听她偶尔兴起讲讲自己的游览经历。
然而,渐渐地她开始发现生活和以前不一样了。有种孤单开始在心中蔓延,迫切的寂寞开始袭来。
我们常常期待遥远的美好,却忽视身边的风景;常常向往彼岸的生活,却无视身边的情怀;常常感觉到爱情在别处,却对近在咫尺的爱视而不见。
——电影《面纱》台词
也许,有的东西真的要失去之后才会觉得珍贵,才会想要去珍惜。
她曾经厌烦的东西现在都变得可亲可昵起来。于是,她的词作中开始出现了她丈夫的身影:
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旧雨不来同听雨,黄昏,剪烛西窗少个人。
小病自温存,薄暮飞来一朵云;若问湖山消领未,琴样樽,不上兰舟只待君。
何当共剪西窗烛,过去这样的感情是不会在她身上发生的吧。只是有的时候,沧海桑田之后,才会后悔莫及。
许多时候,人就是隔着面纱感受生活,没有得到的,那是雾里看花,总觉得朦胧而神秘,自然是好;已经拥有的,那面纱遮挡住探求的热望,彼此并不了解,近在咫尺,但是心的距离却很遥远;面纱也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所以爱的错位在所难免。
——电影《面纱》台词
她为自己的心灵披上了面纱,拒绝任何人的进入,也拒绝了任何人带来的温暖。这样的面纱为她营造了爱情的幻想,却隔绝了她和现实的交汇,让她看不见身边的爱意和熨帖。
直到许振清死后,她才突然发现,这层面纱已被人揭开。曾经近在咫尺的人,却未能备加珍惜。
他虽然不会作诗写词,但他会怀着欢喜来看她作诗写词;他不会花前月下,但见她不开心他会想办法开导她劝她多交朋友增长见闻;他不会和她游山玩水,但他会不顾流言蜚语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支持她。
感情这件事,最珍贵的莫过于“未得到”和“已失去”,未得到的是心头的朱砂痣,已失去的是触碰不及的白玫瑰。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我们总会遇上不同的人。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或者我们所认定的那个人会最终陪伴我们到最后。
有的时候我们会不知不觉承了对方的好,却把这种好慢慢当成了习惯,直到这个人离开,才会骤然发现那个人对自己的重要性。往者不可追,或许等到失去之后才能明白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然无奈学忘情,误人在自说聪明。
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后的吴藻“矢志守节”,索性独身移居到南湖僻静处,看花阅书,仿佛是伴着青灯古佛度日,归于平静。
虽然不再嫁,但并不是说将自己完全封闭,生活在一具躯壳中。
我爱的人死去了,而我还要活下去,活完我的人生。
在南湖幽居中,她将自己的词作一一整理出来,编成了两本集子,一是《花帘词》,收集的是三十岁以前的词作;一是《香南雪北词》,在道光二十四年刊成,汇入了她三十岁以后的作品。因了这两本词集的刊行,吴藻的词名远振大江南北,“才名藻于京师”,而她自己仍静静地守着南湖,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闲散度日。
临花照水,吟诗作对,只是少了那个共剪西窗烛之人。
注释:
(1)选自《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
(2)选自吴藻《花帘词》《如梦令(燕子)》。
(3)选自王羲之《兰亭集序》。
(4)选自韦应物《金谷园歌》。
(5)《民国黟县四志》卷八《才女》和《安徽人物大辞典》记载,吴藻由于父亲在浙江杭州典业生理,遂侨于浙,嫁给了钱塘县望平村许振清为妻,年十九而寡,矢志守节,才名藻于京师,著有《读骚图曲》、《香南雪北词》、《吴藻词》、《花帘词》、《花帘书屋诗》。不知网上根据什么资料将吴藻归于二十二岁出嫁,嫁给丝绸商黄家,姑且存疑。本文笔者暂按《民国黟县四志》和《安徽人物大辞典》记载行文。
(6)选自《国风·唐风·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