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后半年来,我惊异地发现父亲的思乡心情,竟是比任何时候都要迫切和热烈。当我们面对,话题总会不由自主地说到老家,那些如烟似雾的前尘,悲欢交集的人事,成为病后的父亲最热衷的话题。我倾听父亲怀旧的叙述,像看一部黑白影片,领略和感受着时光在一个细腻而敏感的心灵深处的积淀。
于是我着手写下了几段有关老家的文字,本来是一个系列,可是尚未完成的时候,父亲却不再等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长眠了,就这样将我的心挖空,所有关于老家的故事就此做了短暂的停顿。
就像戛然而止的音乐,尽管余音仍然缭绕于胸,可是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再也无法吟唱,终于知道这世间的确有用任何方式都不能表达的情感,哪怕文字和音符。好像只有无尽的心痛和泪水。然而泪水也还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宣泄和释放。对于走完自己一生的父亲,我实在没有更好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伤痛和爱。我把手捂在心口,我把脸埋在手心。我的心里有着和父亲一样的信仰和热爱,我的脸庞有着和父亲一样的轮廓和肤色。只是我的手永远无法再次握住父亲的手,感受那曾经的温暖和力量。面对死别,我已经失重了很久。然而季节和流光却从来不曾静止,就在我每天都头重脚轻的时候,春天已然悄悄来临。
门前的梨树枝头渐渐地有了些淡白色的小花蕾,隐匿在若有若无的绿意中,是一只只的小眼睛,每个瞳孔里都有呼之欲出的春的气息。我在冰凉的空气中深吸气,花树的香气却径直进了眼睛,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使得门框上的黄纸对联在我眼前一片模糊。“诗书院里见梨花,孝子门前观白云”。父亲的丧事期间天气尚冷,梨树还是满身秃枝,可是铺天盖地的梨花却在笔端开得异常壮美异常惨烈。现在我徘徊于梨树下,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给父亲说,却终究未能出声。
枝干苍劲的牡丹已然嫩芽灼灼,我却一直不敢正视它们。有父亲在,它就是春天,就是希望,就是大美。可是现在它成了我心中的硬伤,一片悲情,一份大痛。于是更深地体味物是人非的无奈: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父亲!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给您说,可是我张不开口,是无尽的哀思和伤情使我哽喉。
我在父亲劳作过的田野里拔草,遍地的荠菜也进人了花期,细细的小白花连缀成片,仿佛父亲的满头银发,我轻轻地触摸它们,心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为什么能够春风吹又生的只有这田间的野草?甚或人的生命竟然不及草木?父亲啊!正是年前的那场严寒引发了您的旧疾,您在这个春天的节日里没有盼望到花开。我跪坐在细软的黄土地上,手捧青草泪落如雨。
还有那仍然散发墨香的书案,等待落款的画作,却再也不见了它们的主人。父亲,您听见枝头的鸟鸣了吗?依然是婉转的、动听的。它们欢快地在檐前翻飞,为这迟来的春天舞蹈。可是它们并不知道,在这旧居的屋檐下,再也不见了父亲您的身影。我失神地望着鸟儿们,只听得那声声啼鸣重复着一句话:春归人不归……
父亲,满世界是您的影子啊,但我如何才能抓得住?前庭后院,田间案头,但凡我隐约看见急急追赶上去,您却总在我之前离去,我宁愿相信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您是藏得太快太隐蔽,以致我无法找到。但是这么多天了,您没有见到我也不想念吗?
知道我想给您说话吗?因为没有了您的身影,我已经整个春天都没有开口了。
面对四季轮回,面对无法逃遁的自然规律,我在春天之后开始复苏。父亲,就让我慢慢地敲打键盘,将我对您的爱和思念轻轻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