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女犯,义妁和采娟并没有坐囚车,押解她们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凶狠的官兵。
“走吧。”
官兵给义妁和采娟戴上枷锁,命令道。
等待义妁和采娟的将是一段痛苦的旅程,她们将走过平原,走过草原,走过沙漠,走过戈壁,也许她们能够到达流放地,也许她们会死在流放途中,一切皆有可能。
对押解官兵来讲,这委实不是一件好的差事,与受刑相差无几。
一路上官兵一句话也没说,义妁和采娟也都保持着沉默。官兵看起来很凶狠,但心地似乎不错,并没有对义妁、采娟吆三喝四。据说有些官兵对待流放罪人就像猪狗一样,除了打骂就是侮辱,巴不得他们早点死在路上,自己好脱身。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已经偏西了,官兵突然说了一句:“过了这个山坡,就再也看不到长安了。”
义妁和采娟微微一怔,她们知道官兵的意思,如果她们想回头望一望长安,可以让她们停下来。
马后桃花马前雪,叫人如何不回头,前面,戈壁沙漠,寒风凛冽,积雪成堆;后面,阳春三月,春暖花开。这样的景致叫义妁和采娟如何不伤感?
“采娟,你后悔这样做吗?”
“不后悔。”
采娟回答得很干脆利落。
官兵递给她们一壶水和两只烧饼。
采娟和义妁推来推去,都说自己不饿,其实都已经饥肠辘辘了。
“都必须吃。否则你们走不到朔方。”官兵说道。
终于走到了阴山脚下了。
“走过这座山,前面就是大漠了。”官兵说道。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大漠。
很远很远的地方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驼铃。偶尔会有一棵树静默地立在风中,无依无靠的样子,那树的名字叫胡杨,千年不倒的胡杨,也是这个世上最孤独也最顽强的一种树。当然还会有寂寞的飞鸟低低地掠过天空,它们破空的鸣叫显得大漠更加空旷寂寞。
义妁和采娟先是被大漠的神奇所吸引,尔后又被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情绪所包围,脚踩着细软的沙粒,放眼望去,漫漫黄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历经风沙锤炼的胡杨,孤傲地挺立在天地之间,寂寞而又执着地等待着远处模糊红柳的影子。辗转的北风把胡杨塑成愤怒抑或呐喊,抑或哭泣的姿态。远处依稀可见几个凄凉的墓家,一堆堆白骨是将士的忠还是牛马的怨?抑或是一个孑然漂泊的风中过客?
“义妁,我们不会走不出这片沙漠,葬身那堆白骨之中吧?”
采娟喘了一口气,此时的她已经眼冒金星,口干舌燥了。
“瞎说什么?一定能走过去的。”
义妁原本红润的嘴唇也已经干枯。
现在她们急需补水。
“这片沙漠并不长,一定得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走出沙漠,否则晚上我们会被冻死。”
官兵话不多,但总是在恰当的时机提醒她们。义妁和采娟对官兵产生了好感,觉得他根本不是来押解她们的,而是来护送她们的。要不然,为何一过长安,官兵就把他们的枷锁解开了呢?
下坡的时候,采娟惊喜地叫了起来:“看,那里有泉水!”
义妁也露出了兴奋的笑容,跟着采娟朝泉水奔去。她们实在太渴了。在雨露罕迹的沙漠有这一处隐泉,真是个奇迹。
“我看老天是可怜我们,所以变出了这么一汪泉水!”
采娟把脖子伸到泉水里面,咕噜咕噜猛灌起来。
快走出沙漠的时候,采娟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滚烫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脱掉靴子,一看,脚趾已经血肉模糊了。
采娟哭着说:“义妁,你们先走吧,别管我了。”
义妁的脚也很痛,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钉子上一样。
“那就歇一会儿吧?”义妁看着官兵冷峻的脸。
官兵于心不忍,说道:“好吧。走过沙漠,前面就是草原,朔方就不远了。”
但片刻的歇息丝毫起不到缓解疼痛的作用,采娟一站起来,就“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上。
“义妁,我不想走了。你们快走吧!”
“不可以!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采娟没有一点站起来的意思,看来她的脚真的不行了,就这样坐着,还痛得厉害,何况走呢。
“义妁,我在想,我要是死在这里,被风沙掩埋,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来背你!”
“不用了,义妁,你自身难保,怎么背得动我?我可不想拖累你,害得你也陪我葬身于沙漠。”
“我来背你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官兵发话了,声音中气十足,看来体力还很充沛。
义妁和采娟面面相觑,一个押解官兵背一个流放罪人?她们做梦也想不到。
“这,这不太合适吧?”采娟支吾着。
“别废话了!时间紧迫!再说路途也不远了!”
官兵的语气不容置疑。义妁把采娟弄上了官兵的后背。
终于走出了沙漠。这时候,展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幅迥异于中原的壮美景象,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骏马奔驰,成群的牛羊,白色的营帐一座连着一座,远处还有悠扬的马头琴和凄婉的胡笳声传来。
义妁愣住了,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上林苑的日子。
就在这时,官兵突然对她们说道:“你们逃走吧。”
义妁和采娟大为惊讶:“为什么?前面不就是朔方了吗?”
“朔方不是你们这种人待的地方。匈奴人茹毛饮血,残忍无比,常常骚扰大汉边境,像你们这种年轻的女子会被他们抓去当女奴的。”
“真有这么可怕?”采娟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可是,你为何要这么做呢?你放了我们,不是害了自己吗?你回去如何交差?”义妁问。
“我也不瞒你们了。我是郑成议将军手下的一名士卒,此次押送二位是受了郑将军的特别嘱托。”
“原来如此!”采娟做大彻大悟状。
“真是辛苦您了!”义妁谢道,又说:“但是我们不会逃跑的。您对我们有恩,我们怎么可能只顾自己的死活而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官兵再三劝说,义妁执意不肯,只好作罢。
于是继续前行。三日后抵达朔方。官兵把义妁和采娟带到驻守边境的吴将军的营帐,同时交给吴将军的还有廷尉对义妁和采娟的判决书。
吴将军身材魁梧,五大三粗,说起话来大大咧咧。
他盯着义妁看了好久,戏谑道:“模样还挺俊俏的!可惜本将需要的是勇猛的士兵,而不是中看不中用的女人!”
采娟非常讨厌这个粗鲁的男人,揶揄道:“我看将军是不是乐不思蜀啊,说话都有匈奴人的味道了。”
“大胆,一个罪人竟敢跟本将如此说话!”
刚一见面就火药味十足,以后怎么安心过下去?义妁赶紧赔罪。
“请将军息怒。我们虽然不能与将士们驰骋沙场,但我们也不是一无是处,短兵相接总有伤亡,那么以后这些伤员就交给我们好了。”
“你们?你们是大夫?”
官兵赶紧解释道:“这位是太医院的女医,这位是太医院的女侍医。”
吴将军眼睛亮了一下,“女侍医?听说只有皇上的妃子才可以得到女侍医的治疗,不是吗?”
“那是!”采娟抢过话茬,脸上充满了自豪。
“哈哈!太好了!”吴将军豪爽地笑道,“尊贵的女侍医,以后本将这些摸爬滚打的兄弟们就交给你了!还甭说,本将最需要的就是给拼死拼活的兄弟们疗伤的大夫!真是雪中送炭啊!”
官兵完成了押解任务,如释重负,向吴将军拱手告辞。
采娟非常感激官兵背着她走出了沙漠,跪下道:“这位官兵大哥,你的大恩大德罪人无以为报,请受罪人一拜。”
看着官兵离去的背影,采娟眼眶潮湿了,涌出一股别样的感伤,那是一个怀春少女对心仪男子的无限爱恋。
安顿下来后,义妁和采娟开始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结束的流放生涯。
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采娟还以为是在太医院,跑出去一看,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与大地相接的云朵,成群的牛羊,造型怪异的毡房,还有彪悍的异族人,和打着“嘟噜”的难听的言语,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采娟以为自己在做梦,慌了,跑进毡房,惊叫道:“义妁!义妁!”
义妁却不在毡房里,采娟又跑了出来,远远地看见义妁站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地上发愣,跑了过去。
“你在干吗呢,义妁?”
“哦,我在温习医书。”
采娟看到了义妁手中的竹简,义妁在太医院时,利用闲暇时间去石渠阁把其中的一些医学典籍誊抄了下来。
采娟叹了一口气,说道:“在这种毫无希望的地方你还做着满怀希望的事情,我真服了你了。你呀,就是一粒顽强的种子,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我说得对不对?”
义妁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说道:“你看,这里多美!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一般。”
“美吗?等匈奴人来了,你就知道美不美了。”
采娟泼了义妁一盆冷水,说完,自己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义妁心胸开阔,很快就适应了流放生活。采娟就不同了,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吃不惯这里的东西,住不惯这里的房子,穿不惯这里的服饰,将士们还天天给她灌输匈奴人如何如何残忍,说什么“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采娟噩梦不断,总是梦见自己被匈奴兵掳走,要么杀害要么凌辱。每次从梦中惊醒,全身都湿透了,再也无心睡眠,这样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备受煎熬。
两个月过去了,正是水草丰美、牛羊肥壮的长夏,据说匈奴人常常在这个时候侵犯大汉的边境,抢夺汉人的牛羊,践踏汉人的草地,掳走汉人的子民。稍微有些宽心的采娟又被军中的流言弄得惶惶不可终日。
“义妁,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们逃走吧!”采娟赌气似的说。
“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义妁抚摸着采娟的发丝,耐心劝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每个地方都有它的好与不好。比如说皇宫,你现在可能觉得皇宫比这里好,等你到了皇宫之后又会觉得这里比皇宫好了。好与不好,就在你一念之间。不如入乡随俗,随遇而安好了。”
正说着呢,一位将士突然来报,说吴将军突发腿疾,请义妁过去看看。
义妁听了,二话不说,紧随将士来到了吴将军的营帐。
“将军,这是怎么了?”
“这腿突然痛得不行。”
吴将军面容上露出苦笑,撩起了裤脚。
义妁看见吴将军右侧小腿有一道已经脓肿的伤口,还可以看到里面的筋肉。
“请问这道伤口……”
“上次与匈奴交战时留下的,当时以为不碍事,随便涂抹了一些膏药,不料留下了疾患。”
“这是破伤风。”
义妁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由于频繁作战的缘故,将士们内伤不多,多的就是外伤,外伤后没有管它,不少将士都感染了风湿毒邪形成破伤风。义妁已经诊治了几十例这样的病患。
“严重吗?”
“照目前情况来观察,将军的破伤风属于中型,每天发作两次,发作时牙关紧闭,甚至会吞咽困难。”
吴将军频频点头,“你说得没错。本将倒没什么,怕就怕这个时候匈奴来犯。”
“将军需要静养才行。”
“本将倒想静养,但由不得我啊!这个时候,匈奴随时都有可能来袭。”
“报——”
一个将士突然冲进营帐,神色慌张,口气急促地说道:“匈奴大将赫连离石在外面求见!”
吴将军对义妁无奈地笑了笑,“你看,说来就来!”又大声命令将士,“告诉他,本将立刻就来!”
义妁焦急道:“将军,你的腿……”
吴将军笑道:“挺得住!如果对得住这条腿就对不住皇上!本将宁愿牺牲这条腿也不能辜负皇上的隆恩啊!”
吴将军整整衣冠,披上铠甲,迈着阔步,走了出来。
义妁也跟了出去。
“吴将军,上回没有打个痛快,七日后与你在马营河畔决一死战如何?!”
赫连离石没有任何客套的言语,用挑衅的口吻向吴将军下了战书。
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吴将军的声势不输于赫连离石,声如洪钟地回敬道:“七日后你我杀个痛快!不过有个条件。”
“说来听听!”
“如果赫连将军输了,请立下血书,永不再犯我大汉边境!”
“哈哈!”赫连狂笑一声,“恐怕你赢不了我!”
“废话少说,你答应不答应?”
“好!我赫连答应你!”
说完,正要离去,突然看见貌美如花的义妁,赫连又勒住马,调戏道:“你们大汉的女人就是美丽!这位姑娘,跟我回匈奴如何?我让单于赐予你炫目的珠宝、华丽的服饰和千里良驹。”
平白无故被赫连离石戏弄一番,义妁义愤填膺,正要驳斥,却听一声怒吼传来:“大胆胡贼!竟敢侮辱大汉良女!”
这声音犹如雷霆之音,所有的人都震住了。话音刚落,人就到了面前。一匹骏马,长嘶一声,停下了脚步。
采娟惊呼道:“郑公子?!”
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义妁张大了眼睛,许久才回过神来,恍恍惚惚地问采娟道:“采娟,这是怎么回事?郑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采娟却不理义妁,盯着郑成议叹道:“郑公子骑马的样子好英俊好威风啊!”
赫连离石见突然冒出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后生,耻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是条汉子!”又转过去,对在一旁发愣的吴将军说道,“七日后相见了!”说着,扬鞭一抽,绝尘而去。
“这位是驻守朔方的吴将军吧?”郑成议跃下马,行礼道,“这是皇上的任命书,请将军过目。”
吴将军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完了任命书,又惊又喜,突然单腿下跪道:“末将叩见郑将军!”
义妁和采娟以及周边的将士都被弄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将军这才向大家解释道:“这位是皇上刚刚派来的郑将军。”
一位将士不解地问:“那您呢,将军?”
吴将军的语气低沉下来,表情有些失落,“本将做郑将军的副将。”
郑成议拱手道:“吴将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成议初来乍到,虽是正将,但一切还得听从吴将军的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