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暴室时,郑成议还在想,义妁将会遭受怎样的苦难,这暴室与地狱没有什么区别,他看见两边被关押在牢里的女囚,个个披头散发,哀号不断。见到郑成议,他们像见到了救命稻草,牢狱两边伸出无数只干枯的手胡乱地抓着,企图抓住郑成议他们的衣袍,还伴随着一声声无比凄切的喊叫。
如今,他见到了义妁,义妁曾经美丽乌黑的发丝已经落满尘埃,披散着垂下来,盖住了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两片干裂的唇紧闭着,已经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只是她那双眼睛依然澄澈如水。由于突然见到郑成议等一行人的缘故,此刻她的脸上挂满了惊喜的笑容。
“你们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采娟告诉了义妁一切。采娟是第一个知道义妁被抓的。采娟六神无主,费尽周折找到了郑成议。郑成议不知道义妁突然被抓的原因,也不好向武帝求情,而武帝对这次抓捕赵婕妤和义妁的事情并没有向他的贴身侍卫透露。郑成议只好打通廷尉这边的关系,先探监了解情况再作打算。
“是不是崔府志陷害你们的?”
郑成议焦急地问,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不是,是王良人。”
义妁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郑成议。
“娘娘,义妁,你们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们救出去!”
郑成议语气虽然坚决,心中却一片茫然。
由于不同于普通牢狱,暴室探监的时间非常短暂,还没说上几句话,狱卒就来催促他们了。采娟紧紧抱住义妁,迟迟不肯松手。狱卒毫不客气地冲了进去,生生把采娟拖出了牢房,整个暴室都能听见采娟撕心裂肺的哭叫:“义妁!义妁……”
义妁跑到牢门边,抓住铁柱子,泪流满面。
郑成议他们走后,义妁回到赵婕妤的身边。
赵婕妤无不悲凉地说:“义妁,你真幸福。有那么多朋友,而本宫要是死了,不会有一个人来看我的。”
心情沉重的义妁又不得不安慰起赵婕妤,“娘娘,奴婢不是在你的身边吗?奴婢的朋友就是娘娘的朋友。”
赵婕妤苦笑一下,戏谑道:“下辈子你来做娘娘,本宫就做你的侍婢吧。”
义妁赶紧跪了下来,“娘娘切不可这么说!折杀奴婢了!”
“如今我们都是囚犯,你却还把我当娘娘。”
“娘娘永远是奴婢的娘娘!”
这时,对面的女囚又大笑了一声,讥讽道:“老天是公道的,你享了多少福,就要吃多少苦!”
义妁和赵婕妤都为之一怔。赵婕妤明白女囚的话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她并不生气,和疯子计较什么呢?何况都是将死之人。
在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暴室又熬过了五日,没有盼来救星,也没有盼来奇迹,却看到了狼狈不堪的采娟。
采娟是被押着来的。狱卒用力一推,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采娟!”
义妁惊叫着,扑过去抱住了采娟。
“这是为何?”
采娟却笑着说:“义妁,在你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我不能离开你。我救不了你,郑公子也无可奈何,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陪着你,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我跑到廷尉府,说那个木偶是我送的……”
“采娟,你为什么这么傻啊?”
义妁抱着采娟的头,心痛如绞。
“我们是好姐妹,不是吗?好姐妹就应该不离不弃……”
目睹此情此景,赵婕妤早已热泪盈眶,走到采娟的身边,赞叹地说:“本宫若是有你这样一位朋友,也就死而无憾了。”
采娟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谢娘娘抬爱。”
“圣旨到——”
秉笔太监尖利绵长的声音突然响起,义妁、赵婕妤、采娟都紧张了起来。
是释放她们还是处罚她们?她们心里都没有底。
牢门被打开了,三人齐齐下跪,秉笔太监身子臃肿,步履蹒跚,站在牢门口,一字一顿,“因赵婕妤滥用妖术诅咒皇上,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皇上有旨,特赐三尺白绫。”
“大人,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弄错了!大人,我们是被冤枉的,有人陷害我们啊!”
听到这个结果,义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跪着爬了过去,对秉笔太监哭道。
秉笔太监面容很冷酷,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哭叫与哀求。
赵婕妤倒显得极为平静,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不哭也不闹,反倒劝义妁道:“没有用的,不用求他们了。皇上要赐死本宫,谁也阻挡不了。”
“不,娘娘!要死也是奴婢死啊!”
义妁哭成了泪人。
秉笔太监命人将三尺白绫端到了赵婕妤的面前。
赵婕妤看了一眼,对秉笔太监说:“请公公答应本宫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让我再弹奏一曲。”
秉笔太监答应了赵婕妤的请求,派人去钩弋殿取来了九凤紫漆琴,这是武帝赐给她的,以前在钩弋殿的时候,每天她都要拿出来弹奏一曲。
赵婕妤冰冷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九凤琴的琴弦,弹的正是武帝最爱的那首《佳人曲》,一种尖利的疼痛滑过指间,沉睡的记忆又被唤醒,往事如昨。身世的飘零,人间的繁华与苍凉,尽在指间的琴声之中,一曲终了,泪落琴弦。
在琴声终止的那一刹那,赵婕妤猝然倒地,一股鲜血从赵婕妤的口中流了出来,赵婕妤咬舌自尽。
“娘娘——”
暴室里久久回荡着义妁和采娟肝肠寸断的呼叫声。
心如铁石的秉笔太监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如此决烈的死法,他还是头一次看到。
那个古怪的女囚却把眼睛睁得像铜锣一般。
那首哀婉悲怆的《佳人曲》还在飘荡: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武帝最宠爱的妃子已经死去,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吧?义妁悲戚地想。
不料,武帝并没有赐死义妁,只听秉笔太监念道:“流放朔方!”
朔方是什么地方?是北方遥远的边境,与匈奴接壤,苍凉而蛮荒,流放到那里的罪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不是饿死就是病死,要么就是被残忍的匈奴人杀死。这与被赐死没有多少区别。采娟抱着义妁又哭起来。义妁却觉得很幸运了,与赵婕妤相比,武帝算是开了大恩了。
第二天就要执行圣旨了。在皇宫最后一晚竟是如此凄凉。采娟已经流干了眼泪,把头靠在义妁的肩上,望着天花板,目光呆滞,像个死人一般。
那个女囚却死皮赖脸地凑了过来,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好奇,对义妁问这问那。
义妁闭口不言,心如死灰。
女囚见义妁不说话,又兜售起自己的故事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也不管义妁愿不愿意听,女囚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看来还真是一个疯女人,至少是一个神经质女人。
“……我原本也是一个妃子……一直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崔府志与我勾结害死了当时的太医令丞义云天……”
崔府志?义云天?
义妁心潮澎湃,情不能自已,腾地站了起来。
一直靠在义妁肩膀上的采娟也跌倒在地。
“怎么了?有问题吗?”女囚大惑不解地看着她。
义妁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掩饰道:“没,没什么,坐久了不舒服。后来呢?”
“后来,崔府志过河拆桥,想置我于死地,我就装疯。我在这个牢里已经待了二十五年了……我不甘心,总有一天,我要崔府志血债血偿……”
女囚咬紧了牙关,脸色阴鸷。她哪里能想到,站在她旁边的就是义云天的女儿?
又一个杀父仇人突然冒了出来,义妁却不知所措,如果是疾恶如仇的采娟,可能早就冲过去把女囚掐住了。可是,义妁做不出来,她能做什么呢?与女囚厮打?还是破口大骂?或是大声喊冤?如今她身陷囹圄,自身都难保。说什么阻止崔府志为所欲为,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她好无助,她只想哭,大哭一场。
许久,义妁才告诉女囚道:“我就是义云天的女儿。”
女囚大吃一惊,倒退了三步,“你,你,说什么?”
“我就是义云天的女儿!”义妁重申了一遍。
女囚怪笑了两声,狠狠地说道:“崔府志,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的死期到了!”
女囚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义妁的面前,“姑娘,你终于可以为你父亲报仇了!你,还有我,一起去见皇上!把崔府志的滔天罪孽说出来,全部说出来!”
女囚咆哮着,熊熊大火在女囚的眼睛里燃烧了起来,已经压抑二十多年了,如今她要释放了,她要爆发了。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第二天,在女囚还在昏睡的时候,义妁和采娟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
女囚醒来,不见了义妁,疯狂地大喊大叫,在牢房里来回奔跑。
“姑娘,你为何不为你父亲报仇了!”
女囚显得比义妁还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