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日,李韵钟又得和往年一样来得还要早。
作为历史传统悠久的文启大学,接待新生这种事上自然也能提上“安纳海姆议事堂”。听说学校花重金请了一个著名的礼仪老师教授她们这群经过层层选拔,万里挑一的女孩学会“接待礼仪”。于是这变成了一场噩梦般的灾难,两个月的暑假被缩水拧成了一个月。当她如同一条狗一般爬回学校时,那个著名的礼仪先生宣称:“姑娘们,你们只需要一个月就能达到接待领导级人物的水平。”
“姑娘们,你们只需要一个月就能出来接客了!”作为恶毒的女人她狠狠地吐槽。
礼仪先生的话果真没错,这场魔鬼般的训练让李韵钟有足够理由相信,即使对方是一只未开化的猴子,也会在一个月之后,穿着素色的裙子,开胸的上衣,娇柔的微笑说:“こんにちは”(日语:你好)当然,那只猴子可能没她们那么大胸。
烈日之下,李韵钟头顶着一碗水,嘴里咬着一根竹筷子,一边将老师讲得“宾至如归”的信条理念毫不留情地踩在脚底,一边把她名字偷偷报上去的无良室友恶毒地骂了一番。显然,这样的效果是显著的,在新生接待的第一天结束之后。学校的大名就赫赫出现在各大网站的新闻头条上,将自己的老对头踩在脚下。所有人都纷纷陈赞果然是传承逾千年的大学,这文化涵养真是无法儿比。
……
李韵钟亲切地为新生的父母递过一张湿纸巾,温柔地说:“叔叔,伯母擦擦汗,这天儿的确有些太热。”
新生的母亲感动流涕,连忙接过道谢,称这样的好女孩谁娶到真是祖上庇佑,坟上长了青藤。中年男人将自己的西装随意地扔在床铺上,接过湿纸巾慢慢擦着时,环顾这间还算不错的大学宿舍,点头称道:“住四个人,还行,虽然比我家鱼缸小了点。”妇人听此连忙使眼色,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的丈夫,慌张地解释道:“李同学,你别介意,他有些热糊涂了……”
李韵钟倒是没怎么被对方的不露声色地显豪动容,她一愣一愣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随后便专注于阳台下某地摊上的算命老头,心里想着:林老师,怎么还会这一行儿?
“倒是我家小连,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我们,也没离家这么远过,我真担心他受苦……”妇人忽然掩面哭泣,男人颇有意会地合衬着说,若是有个人照应帮忙也好啊。一旁的小连突然有些感伤,他转过头,不敢面对自己的父母。
“他也这么大了,也该找个女友了,大几岁无所谓。我当初找如韵的时候,她都比我大三岁。”中年男人不留痕迹地观察着李韵钟,希望对方能有所意会。
妇人连忙帮衬,开口说:“嗯,以前没让他找,怕耽误了学习,如今他考上了这所大学,也应该了。”
那位名叫小连的学生脸色微红,对于自己父母的作为不敢有所微词。
这时候李韵钟才回过神,心一横儿,看着这一唱一和的夫妇俩,感情他们把自己当儿媳妇来着。怪不得刚才一路上故意让自己和他们的儿子走在一边,那中年妇女打量她的脸色完完全全就是将来婆婆审视儿媳的表情,而且那胆小的眼镜男还不时地朝着她已经被汗水打湿了的胸部瞄。
能够从万千女生之中层层选拔而出的女生自然外貌不会落得普通,其气质也不会太俗,一路上的交谈李韵钟所表现而出的文化涵养,气质礼仪完全符合大户人家门当户对的标准。那个中年男人时不时的财力显露其实都是为了给李韵钟塑造一个富贵家庭的形象,而在他们看来加上自己儿子的优秀,这样一桩良缘可比月老来的都要快。
“对了,韵钟,你是大二的吧,要不你把自己的手机号给小连,望你多多照顾这个不懂事的学弟,我们也能放心了。”妇人凑上前,拿出自己的手机,活络地说道。
……
算命摊边的李韵钟想到刚才的事,气愤地从老师手上夺过扇子,对着胸部狂扇着。林老头悠悠地转过头,“非礼勿视。”
林老头是她们中文系《古典文献研究》的教授,虽说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教授,但是他有时候却跟一个普通的市侩小老头差不多,这也是他能给这群学生打成一片的原因。他现在随意在男生宿舍区找了块地摆起算命摊儿,便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大性情之人。李韵钟看着他那稀疏的油头发,泛黄的头皮,在心里感叹你倒是全部剪了也好,这样可真不像是一个教授先生。
林老头慢悠悠地说:“再怎么剪,缘分也是剪不断的。”
李韵钟对于林老师看穿她心中所想显然有些惊讶,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那张招牌布——祖传算命。可那还有些缺角的泛黄布幡子显然是他老先生随意扯的一块布,然后用毛笔画上几笔,便捆在了一根棍子上。李韵钟不由地吐槽:“你这个跟徐家汇祖传贴膜差不多。还有,学校允许你们摆地摊儿,不怕丢人?”
“什么劳什子东西,我这个可是我家传承了几百年的相术。”他脸上温怒,用手指了指边上不远的地方:“丢人?你看看我边上那位先生?”
李韵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犹如小学生见着老师般立马端坐好了身子,可是她的嘴却又忍不住欠道:“Rubinstein先生,他老人家怎么赌钱也输光了?”在他们的不远处,一位西装革履的老先生正起身接受众人的赞扬,掌声雷动。在他椅子边,是一架钢琴,那些新生父母自觉地在他的老式西帽里放上几张钱币。见此,李韵钟难过地捂住脸,扶额叹息道:“这所学校的老师属猴儿的吗?这是有多能折腾?”随后,她突然露出皎洁的笑容,摇着老师的手说:“那你帮我算算呗,反正你这边也没人。”
“小鬼头……”林老头对此有些无奈。
“好吧,摆了一天摊儿,就让我帮你算算,也算涂个开头好运。”
“笑一笑。”
李韵钟看着林老师那一副难得严肃的表情,收起了心中的调皮,规规矩矩地笑了起来。
“不错,眼尾细而略弯,睫毛长,形状像桃花花瓣。瞳仁常往上面斜视,眼神迷离、似醉非醉或水汪汪的楚楚动人;眼睛含笑之时,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回眸一笑,令人朦胧而奇思暇想、心意荡漾。长有桃花眼的人,通常异性缘好,由于异性缘太好,难勉有绯闻。此时,一定要端正心性,收摄欲望。而且……”他掐指算着。
“今天可是你命中桃花好日子,不要错过哦。”
李韵钟瞅着他那颇有周演员风格的贱笑,还有那副江湖跑马灯骗子的模样,不由地心里多了一分鄙夷。她的确是有桃花运,但绝对不可能是今天,她死也不会承认那个有些贼色的四眼仔学弟会是她的王子。
“你不信!”林老头看着李韵钟那一副嫌弃的眼神,有一些不满,在自个学生面前丢人可是有失严师尊严,他扬手一喝:“你不信,我再给你算一个,看你信不信。”林老头起身巡视四周,约莫半分钟过后,他双脚跨过摊子,拽过一个路人,低喝道:“小伙子,过来赠你几句吉言!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不准不收钱!”
李韵钟对于他这驾轻就熟的路子唬得一愣一愣,她悠悠地想到:“当自己卖西瓜呢,不甜不收钱。”
不由分说,那个一脸茫然的男人被拉坐在李韵钟旁边。李韵钟故意挪了挪自己的小椅子,免得对方蹭到自己的腿,她心不在焉的用手枕着自己的下巴,静静地聆听不远处Rubinstein先生弹的夜曲op.42no.1inc。
林老头拉出对方的手掌,刚刚开口说道:“你的生命线长得不错啊……小伙子!”
忽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之中的粉末飘散……急促的琴声犹如雨敲夜窗,重重地压在李韵钟心脏最为柔软的地方,压得她不敢呼气。李韵钟收起心神,打断所有的思绪,她看向边上的人,有点吃惊。这是一个消瘦的男人,他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黑发,苍白的脸;这是一个普通的人。
……
“这个国家的算命先生分两种,摆摊儿算命的和算命的。很明显,我遇见的是前一种。他们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呆滞,硬化,用这种无聊的方式消磨自己进棺材的时间,在逮到一个心事重重的路人就是:先生,你有血光之灾,然后用小把戏骗点小钱。通常情况下,我会迅速离开,避免浪费时间……但是这一次,我得露一手。”
男人打断了对方,非常快速且自信地说:“你是不是非常爱赌钱,但却是总是在输钱,而且最近又输了非常多,现在要拼命找生意填坑。”
……长久的沉默,李韵钟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一直认为这是自己最为喜欢的一首夜曲,阴雨,大湖;雷暴,巨浪;骤止,无痕,然后归于沉寂。林老头愣了几秒钟,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消瘦的男人,然后再看了一下李韵钟,道:“还……望先生赐教。”
“看吧,好戏开始了……”男人嘴角露出浅笑,他继续说:“大拇指的第一节薄,在你摊开手掌看我手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的头脑线下垂,如果加上无名指长那你一定是一个嗜赌之人,但是有两点也差不多可以试一把,大小鼻孔,又叫逢赌必输鼻,一定输钱。简单点说,就是一个爱赌博,却很少赢钱的人;鼻头有红旗,诸事不利,相反地,你诸事不利,那么你的对手就会非常顺利。综上两点,所以我才会大胆的说,你喜欢赌钱,但从不赢钱,显然我赌对了。”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吞了吞口水,然后故作谦虚姿态,“至于面相算命,我可还算不上。”
钢琴声停歇,这雨大得可以浇灭夜晚。
李韵钟陷入某种密不可闻的情绪之中,她呆怔着看着林老师起身,弓腰行执手之礼。林老师虽然平易近人,但并不意味这样的教授没有骨气和傲气,相反地,这样的人骨子里可是傲得多。而林老师这副架势,显然就是服了!
“敢问先生大名!鄙人林新江。”
……
“邵湖林大家族之人,还行;精通所有的古籍文献,还行;但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能够在这所大学担任教授的人,他达到了许多学者不敢奢求的高峰……这也还行。当然,一位研究古代文学而且喜欢玄学的老教授,这样的任务目标怎么能不让人高兴呢?至于我?很多人喜欢把我当算命先生,但其实算命不过是我工作的一项工具,就像是名侦探的放大镜。我接手很多人不愿意或者没有能力接的活,维持某个灰色地带的整洁与疏通,有点像管道工,但可不是马里奥那样的管道工,只顾着采蘑菇和救那个永远都被抓的公主。在这个行业里,外人称呼我为——先生。”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说道:“您好,林教授……我姓宁,您可以称呼我宁非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