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想白灵,控制不住的想念白灵。隔了一春的燕子,在屋檐下,又搭起了窝,欢欢喜喜的在嫩柳妍花里穿梭。终于受不了这美景如织,她求已被晋封为醇贤亲王的奕枻福晋陪她进宫,只为远远的望一眼白灵,就够了。奕枻的福晋,是慈禧的亲妹子,出入禁宫是常事,因她头一回求她,便应了。此事不知为何惊动了慈禧,非要设宴款待她,用的是两宫的名义,盛情难却,也就不得不去长春宫。春光里的艳阳天气,庭院里满是空舞的柳絮,纷纷扬扬的,如下了一天的大雪,令她想起白灵走的那一日,眼眶不知不觉地红了。面前的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她用的是无滋无味。模糊的视线里,她第一次近距离的正视慈禧,好凌厉的一双眼睛,仿佛能穿透人的心。可是那脸盘儿的轮廓,那五官的感觉,怎么会如此熟悉?就好像,就好像是日日相见。奕枻的福晋几次暗示慈禧她进宫的目的,都被慈禧岔开了,也许慈安是不忍心,替她说了句,“让小安子把灵儿叫来吧,六爷的福晋难得进宫。”慈禧微微一笑,只说:“这个时辰,灵儿应该在读书,还是咱们姐俩儿陪福晋说说话吧。”慈安碰了个软钉子,便静默了。她自是不能再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浅绿色的青纹妆花袍子在阳光底下忽明忽暗,怔怔的瞧着,心烦意乱。隐约听见慈禧在说:“六爷的福晋果然是漂亮,怪道六爷都不理咱们姐俩儿呢。”慈安面色刹时一变,尴尬的笑了笑,她从慈安的表情里,觉得那话中带话,却猜不透个中玄机。
闲聊了很久,慈安说有些累,自回宫歇息去了。太阳光,耀目如七彩锦缎。外头忽然吵嚷起来,竟是他来了,一身家常的宝蓝袍子,暗蓝团福花纹,翻哑红领,这在朝上,是极失仪的。何况又完全的不顾规矩,直闯而入,连礼都不行,便对慈禧说:“你不要把事情做绝了。”话语里微有怒意。拉过她的手,又说:“佳佳,我们走。”慈禧闲闲的吃着茶,却厉声道:“六爷!”他充耳不闻,只是拉着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她看不明白,被迫的跟着他走,却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很凉,似乎是害怕。身后的慈禧,豁地把茶盏一摔,恨声道:“难不成我是匹恶狼,能活剥了你的福晋?六爷,别忘了当年……”他兀的停住脚步,回头,若无其事的说:“当年,有什么吗?”眉尖一挑,带着几分不羁。她反倒有些微的不安,心里仿佛盛着一泓平静的碧水,水面下却是澎湃激荡的漩涡,为着那两个字当年。看着他,疑窦重生。他瞬间把目光移开,只见窗外柳絮无声,绵绵而落。远处的碧桃开的正艳,花瓣在枝头微微颤抖,间错在飘飘柳絮中,更是千娇百媚,别样风情。曾经,他遇到过一个女孩子,也是这样的千娇百媚,别样风情。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他以为会刻骨镂心永世不变,却早随了岁月,慢慢的,变成了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波折坎坷一路行来,他只有她,这才是他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个人。微笑着端凝她,说:“走吧。”嗓音低柔,如蘸了蜜一样的透着甜香,是不能言喻的幸福。
慈禧面色一凛,咬牙切齿的指着他,“你……”手指在抖,脸上却是笑,阴沉沉的仿佛那目光。嘴角一沉,道:“且慢!六爷,当年是没什么,可若非六爷,我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实在该感谢六爷。既如此,这大清的安危交到六爷手上是再恰当不过的报答,捻匪,太平天国,都搅得天下无一日安宁,就拜托六爷速速去办理吧!为期一年,再长,恐怕江山不稳。”他只冷笑了声,便同她一起出了长春宫。
沿着宫墙走着,她一个字也不说,白花花的日头照下来,迷蒙了人的眼。乍有风起,清凉的像是醍醐灌顶,那轮廓,那五官,竟然是薛……总有十几年了,原来这就是那猜不透的玄机。可他才刚的害怕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在乎她,不惜以下犯上,乱了朝纲。或许,她与他之间,是盲婚哑嫁,然而这么多年陪着他宦海沉浮,早就习惯了自己的一颗心,拳拳都是他。谁又能说,这不是感情?他见她不说话,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是不是心里头有疑虑?”这坦然,叫她释怀,不由得笑了,“是有过,可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我们的未来与过去无关。而且,能告诉我的,你自然会告诉。王爷,我没什么疑虑,只是想求你,以后千万别再像今儿个这样的和她闹了,好吗?”他点头,“那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不要进宫。佳佳,我知道你想灵儿,可……你放心吧,有我在,她还不敢拿灵儿怎么样。”顿一顿,下定了决心似的说:“有时候的惊鸿一瞥会让人心动,所……”她立即按住他的嘴,“我信你。”坚定的语气,如生如死般不会动摇,仿佛江河日月,亘延万年。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进过宫,哪怕是两宫的懿旨传她,也会找借口推辞。当然了,她也没有再见过白灵,高高的一道宫墙,隔开的,是千山万水的距离。而他,又开始忙于剿灭太平天国和捻匪的事儿,时常不见人影。甲子年的六月戊戌,官军克复江宁,洪秀全自尽,太平天国基本瓦解,但捻匪仍在为患,那一年之期,也到了尽头。慈禧理直气壮的,在政局上处处刁难他,到底是在乙丑年三月,借助编修蔡寿祺上的一道弹劾他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的奏章,免去他议政王及其他一切职务,仅允许在内廷行走,并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同时,又怕朝中他的那些个党羽不满,于九月,慈禧特旨改封白灵固伦公主为荣寿长公主,并亲自指婚给固伦额驸景寿之子志端。庚午年,白灵正式下嫁,不料才一年的工夫,志端就病死了。
八年多未见白灵,想也想不到再次相见是在志端灵前,她几乎是认白灵不出。昔日团团可爱的小女孩,已变得亭亭玉立,一身缟素,眉宇间更是清愁万斛,不知往何处抛却。
一直忘不掉那个晚上的月色,昏黄的嵌在乌沉沉的天幕上,像是被檀香薰久了的月白软缎。白灵带了几个近侍,悄悄的离开灵堂,去了卢沟桥。
她不放心,也默默的跟了去。远远的望着那金黄盖,红帏,红缘,盖角饰金黄幨的暖轿,她心里难受极了,纵然上面允其越制绣了云龙翟鸟,能弥补白灵青春丧夫的悲痛吗?朦胧的月晕,挥洒在长虹般的卢沟桥上,十一拱券门依稀可见,那柱子上的大小石头狮子也似活了般,生机盎然,那月亮,也逐渐亮起来,顷刻间大地如银。
卢沟桥上月如霜,这就是京城八景之一的卢沟晓月。
不过是时,谁会去欣赏?那暖轿停了,白灵缓步而出,看到她,只生疏的说:“六婶也是来赏月的?”客客气气的一声六婶,道明了如今的身份,君臣有别。永定河边风大,吹得素白衣衫猎猎作响,振痛她的心,却又不得不谦卑福礼,恭然唤了声,“大公主。”白灵只是含笑颔首,眼底却晃过一丝她不曾看到的凄怆,“六婶既来了,就陪我走走吧。”随后悠悠的走着,不时地抚摸一下那形态各异的石头狮子,倒是真像来欣赏此间月色的。目不转睛的望着夜空,喃喃自语,“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这是前人纳兰性德的词,婉约,亦是苦不堪言。想必白灵此刻的苦,也是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她不自禁的喊了一声,“灵儿。”白灵肩头一抖,好半天才转身,淡然一笑,“六婶。”停一停,似忍耐不住地叫,“额娘。”扑进她怀里,无助的攥着她。泪水刷刷的流出,湿透了那一张苍白容颜,也湿透了那一段韶华光阴。白灵的一辈子还那样的漫长,却要在寂寞孤独中度过,无法想象。她是真的要为白灵做点儿什么,用尽了心力去想,也想不出。
反而是他,几次三番的去长春宫同慈禧理论,非要白灵再嫁,均被驳回,原因是国家体面所系。仿佛是盖棺定论,已写完了白灵的一生。她一着急,就病了,不过是儿时的旧疾,起先自然没当回事儿。待病逝沉沉,始终不见好转,才多少恐慌,怕他担心,可他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瞒我?”于是他请遍了名医,结果,都是无能为力。壬申年间,因苗匪为患,朝廷无人可用,只好再次请他出山,复一切旧职。可是她,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再陪他去面临风刀霜剑了,只安慰他说:“我会好起来的,为了你,我也会好起来的。王爷,你去办自己想办的事儿吧,不要挂心我。”
转瞬到了甲戌年十二月的辛未,穆宗皇帝猝然崩于养心殿,醇贤亲王奕枻之子载湉继位,即光绪。
她的身子,更是被病魔折腾的连床都下不了,甚至是庆贺新皇帝登基的宴会都不能参加。每一天,都在床上拖着残余的生命,这一拖,也就拖了这几年。
红眉鹦鹉又在架子上飞来飞去了,嘴里叽里呱啦的乱嚷着,她听不懂,却意外的看到了他。枣红蟒袍明黄佩带,明显是从宫里来,不觉内疚,他想必是从万千的公务中抽身。不由得虚喘着问,“你怎么回来了?”他赶忙走到塌前,揽起她,心痛的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佳佳,你答应过会好起来的,为什么……”满脸俱是忧色。她无力的笑笑,“对不起,王爷,佳佳不能再陪你了。”他拼命摇头,“不,你别这样说。”她仍然在笑,柔柔软软的像是廊子下的碧桃花,被风一吹,便是碎红如锦零落满地,凋谢了。握过他的手,一字一字的叮咛,“王爷,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不要再和她意见相左了。”见他点头,又说:“我知道载澂不长进,可他到底是我们的孩子,看在我的情面上,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慈母多败儿,王爷,对不起。还有我阿玛,他时常向你荐人,你都不忍拂了他的意而诸多安排,但纵观瓜尔佳氏一族,再没什么出类拔萃的人才,我这一走,你切不可再迁就他了。王爷,佳佳最后想求你,千万不要伤心。”他嘴角一颤,闷声答应着。风送来阵阵花香,夹着屋子里的药香,扑扑的叫人沉醉,脑袋也麻木了,搂着她,只说:“佳佳……”
绿纱窗外,红滟如梭,潋然似涨满一天的嫩霞,层叠如昔。收回视线,去望了眼目光涣散的他,缓缓道:“记得那个傍晚,你第二次对我说谢谢,我好开心。”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处裙裾扫落梅。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嫁给他以后,便不复存在,可她更觉得自己幸福,他宽阔的肩膀是压着天下重担的,却总是让她靠着,也只让她一个人靠着,就像此刻那样的安稳。其实她这一生,已足够了。假如说她此生真的还有遗憾的话,那就是白灵,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说了,“王爷,我想见灵儿。”
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弭。岑寂中,风送来红眉鹦鹉足下金铃的脆响,他猛然清醒,摇晃着她,喊,“佳佳……”眼泪汩汩而落,仿佛泉眼爆裂。是他忽略了,明明清楚她病的很重,还整日整夜的耽在军机处,故意去忘却,好让自己全心全意地处理公务。是他忽略了。到最后,她还在为他着想,而他,竟不能全了她想见白灵的心愿。三十二年的夫妻,他可曾为她做过什么?疏疏的枝影烙在纱窗上,灰淡的扫去潋滟的春色,就像是晚霞已散,那青黑的天。原来失去她的世界,是青黑的。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是否深情一片,能换来生续缘?呜呼哀哉,惟神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