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饱含了无限深情的呼唤,穿透远古的迷障而来,叫沐咏馨脚步一滞,过去的点滴溢满心头,甜蜜至哀伤。但她又怎能回去?选择来永昌寺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无法回去了,就算他能原谅她,她也不能原谅她自己!这世上的路,都只有一个方向。喟叹一叹,说:“聂师兄,我们快走吧,想是师傅已经等久了。”
聂琛轻点一点头,很自然的握住沐咏馨的手。燕王见状,再无顾虑,将弓拉至满月,稳稳的把箭射出。是她绝情在先,就不要怪他无情在后。羽箭破空,直穿沐咏馨后背……燕王不忍目睹,其实这一箭,也射碎了他自己的心。一颗心都碎了,他不会再有感觉。站在台阶上,望着无尽的雨,冷冷虚空。
寺院空寂,山林空朦,特别是在雨中,色调苍凉,如自然界奏起的一阙悲歌。死生有命,也只能靠这场雨来送葬了。燕王一行离开时,殿内的血还是温的,就像那些小沙弥只是在沉睡,待得次日晨钟暮鼓,还要修行呢。青黛也睡在其中,神态安详。
起风了,吹的雨丝斜飞入殿,洗刷罪孽。浓稠的血,逐渐被雨水稀释干净,还一个清明佛殿。阿南迦叶仍在护法,那宝相如来似在讲经布道,不被世间万事打扰。一切恢复如昨,包括殿外的雨。
春雨霏霏芳草径,飞蓬正茂盛。这季节的山中雨景,美不胜收,却很少会有人欣赏。野花烂漫,纷繁点缀山间,着雨更是流滟,汇入溪涧。出永昌寺一直向左,小径旁满是堆花砌草,古木参天,幽幽如仙境,再过百年密林,便可到一线峡。那里,自然有人接应。但奇怪的是,燕王射完那一箭,并没派出追兵。
蒙古马漫山遍野的乱跑乱哮,扰乱视线声音,多此一举。
沐咏馨和聂琛顺利逃亡。太顺利了,反倒令人疑惑。以沐咏馨对燕王的了解,他不可能轻易饶过他的敌人,何况还有背叛了他的她!为什么?想多了,脚下不免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幸而聂琛及时相扶,却也扯动背后的伤口。她轻哼一声,强忍着痛,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她一路的逃亡,一路的失血,身体早虚软无力。
聂琛看她面色惨白,忧心忡忡,“师妹。”
沐咏馨粗喘着气,再也支撑不住,靠在聂琛怀中,断断续续的说:“我没事,见到师傅就好了。”竭力打迭起精神。燕王的箭,大概是距离的关系,没伤中她要害,也就坚持前行,“还是走吧。”
聂琛当然知道这种时候不能休息,可沐咏馨的情形真的很糟,箭伤虽无大碍,怎奈她失血过多。好在已到百年密林,离安全所在不甚远,便说:“要不先敷点金创药吧,总要把血止住。”
沐咏馨摇头,只向那一线峡奔去。
一线峡口,有位老者席地而坐,身披金色袈裟,正是那假扮的永昌寺住持。原来他就是当朝长兴侯耿炳文,曾随皇帝南征北讨,推翻蒙元****,开创了一代江山的功臣之一。因其性情疏懒,又不善谋朝局,终在洪武三年告老,永居长安州,心无旁骛的开馆授徒,教导弟子。从来福祸相依,耿炳文辞官却保了太平,不似徐达、冯胜等人尽数被皇帝诛杀。此次重入庙堂,更是皇帝亲点,专为皇太孙登基谋刺权势臣工。但他久为人臣,忠君观念极重,才不愿直接对燕王不敬,以致用那些小沙弥而错失了最初的良机。
不过事情若能重来,计划仍然会如此。
雨始终未停,且越下越大,落在空旷的山林里,悠远萧疏。耿炳文调了半天的内息,不见一点起色,他自知刚才发向燕王的那一掌引了旧日痼疾,近期内都无法用武。可燕王经此一役,定然会加强戒备,该当如何?虽然皇帝再次用他不是信任,但耿家父子两代都为大明朝廷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岂可不拚却性命的将王命完成?
只是计划已然失败,要怎样补救?正思索无法,只见聂琛搀着沐咏馨缓缓而来,犹如曙光乍现,耿炳文当下就有了计较,他还记得燕王被围时的状况,命悬一线,燕王竟不顾自身的要与沐咏馨同归。那么补救的方法,也只能在沐咏馨身上打主意了,起码,她余下的价值也该试试。在他众多弟子中,沐咏馨不是最出色的,但她却钓住了燕王,唯她而已。那样多的弟子,唯她一人。
耿炳文主意即定,便又调了调内息。雨滴落在脸上,身上……湿冷侵骨,仿佛患了场大病,禁不住的瑟瑟发抖。牙齿打颤,满头虚汗。聂琛先于沐咏馨看在眼内,大惊失色,忙急奔至耿炳文身侧,叫一声,“师傅!”又从怀中掏出雪茸散,给他服下。
沐咏馨赶来,也自焦虑,她差不多三年没见耿炳文,所以就行了师徒大礼,跪拜后,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师傅。”但见耿炳文面色发青,嘴唇乌紫,心知是那一掌的缘故,可燕王安然无恙,她的同门非死即伤,更觉愧对师门。背后的伤口痛到没了知觉,心里的伤口,却慢慢的被撕开,是她,是她没用!青黛跟随她那么长时间,她居然一丝痕迹也未有察觉,是她,全是她……内疚的种子深深埋下,她宁愿以死谢罪。眼底有热源涌出,声音哽咽,“师傅。”
耿炳文微睁着眼,目光有些涣散的望着沐咏馨,尽管无力,还是呵斥道:“跪着。”沐咏馨极其听话,双膝跪在泥泞的草地上,仿佛有什么冰冷的虫子在啃着她的骨头,但她没有求饶的意思,认命的等待着发落。本来死亡,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倒是聂琛,帮她开口求情,急切切地说:“师傅,别为难沐师妹了,她受的箭伤不轻……”此时雪茸散起了效用,耿炳文内息顺畅不少,他略略抬手,制止聂琛再说下去,只板住一张脸,沉声质问,“咏馨,青黛可是你的人?”
沐咏馨答,“是。”耿炳文又问,“那她为何会救燕王,难不成是临时起意?”沐咏馨再答,“徒儿不知。”耿炳文冷笑一笑,眼睛紧紧的盯着沐咏馨,“不知?”沐咏馨点头,“是,徒儿不知。”
聂琛匆匆插言道:“师傅,沐师妹从小就不会说谎,她说不知,就一定不知。”转对沐咏馨,十分关切,“快向师傅解释呀。”沐咏馨没一点要为自己开脱,毕竟是青黛……她只是沉默,于是聂琛又说道:“师傅,青黛是沐师妹的人不错,可这并不代表青黛的事情沐师妹都清楚啊。”
耿炳文并不理会聂琛,继续问道:“咏馨,你若是为师,这解释你会不会信?”沐咏馨如实说:“不会。”耿炳文沉吟片刻,说:“那好。”沐咏馨深吸一口气,“师傅,徒儿甘愿受罚。”耿炳文叹息一下,声音和软了些,“咏馨,为师也知道你绝不会背叛师门,可永昌寺里面的那些个亡灵都是因青黛的变故……你……这是蚀心丹,你吃了它吧。”
沐咏馨一愣,万料不到是这般惩罚,她可以死,却……三年前她不愿进燕王府,被迫吃下蚀心丹,因为除了耿炳文的独门解药外,能救她的便只有王府内的千年冰魄。她没的选。走江湖的卖解女子,飘零无依,身中剧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燕王自然没有怀疑。但是现在……她又怎能再见燕王?她宁可死!
聂琛听这惩罚,也是胆寒,往事历历在目,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却横生出了枝节……看她毒发,他不忍心,可他也实在不想再一次的失去她,尤其在失而复得之后,他更加不想。跪下去,说:“师傅,饶了沐师妹吧。”
沐咏馨看向聂琛,眼泪如雨而落,他待她一如从前,可她早不是从前的她了,不值得,她不值得他这样的对待。心中感念,语音悲凉,“师兄,这是我该受的,是我害了那么多同门,死不足惜。”她一心求死。
耿炳文似乎看穿了沐咏馨,立即道:“咏馨,师傅并不是要你死,这蚀心丹只会让你遭点罪,但你完全可以利用此借口重回燕王府。就连当初,你也能推脱到是被这蚀心丹控制了。咏馨,别叫为师失望。”
雨真是大了,黄豆般的砸下来,乱了四方。眼中是雨水,耳中也是雨水,偏偏心中澄静异常,沐咏馨知道这一次她又没的选了。师命难违!燕王,她要怎么去面对燕王啊!像三年前那样若无其事,怎么可能?她早不是从前的她了……她没法将任务只当作是任务……感情是痛苦的根源,她却无能为力。
耿炳文见沐咏馨的神色,知她微有动摇,又动之以情道:“罢了,这一回师傅不逼你。”叹一口气,“咏馨,这三年来委屈你了,为师心里都明白,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去过吧,燕王的事情,为师这把老骨头,还能够应付。”
应付,如何应付?除却师徒之情,耿炳文还对她有养育之恩,她总不至不孝到让他去冒性命之险吧!她已经害了众多同门,不能再害了师傅,做人不可以自私的只顾自己,她的感受无关紧要。决定了,便说:“师傅,徒儿愿意回燕王府。”
聂琛慌了神,“师妹。”
沐咏馨莫可奈何,牵一牵唇角,苦笑。
耿炳文却很满意这结果,说:“咏馨,燕王爱你,否则以他的箭法……看来你这三年真没白待在王府。记住,一有机会,就杀了燕王。”
沐咏馨轻轻应一声,“是。”内心的痛苦,像漫无边际的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伤口又开始泛疼,针一样刺着骨髓,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搅,恶心欲呕,可眼前顿时一黑,她晕倒在地。聂琛忙扶住她,却染了一身的血,连雨水都不能洗去。她静静的躺在他怀里,如同往昔,不禁又想替她求情,“师傅,沐师妹就这么回去,燕王绝对饶不了她。不要说杀燕王,就是她自己的性命,怕是都难保。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