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沉思了一会儿,缓缓抚着她的秀发,依旧费解,“好,你帮我换。”
沐咏馨松口气,展颜笑道:“我才不呢,你有那么多婢女伺候着。”旋即喊一声,“青黛,我们去看看你选中的马。”轻推开燕王,远离那温暖的怀抱,自此,她不会再留恋。恩,还要报;命,还要赎。
青黛闻言,略有些吃惊,仍恭顺的说:“是,小姐。”
天色较先前清亮不少,阳光也穿透厚重云层的间隙,一束束的射下来,照着王府的红墙绿瓦,灿然生姿。就连门上的兽面吞口,都鲜活如新。两匹马被拴在府外下马石畔,正悠闲自得的原地踏着马蹄。四周围是长史官挑出来的那些侍卫,个个高大威猛,五官端正,且是典型的虎背蜂腰螳螂腿,沐咏馨一见,心底不禁一震。她在王府已有三年,却未见过这等体格的侍卫。
江湖传说:虎背蜂腰螳螂腿,乃练武的上上之选。
青黛显然也看出来了,迟疑道:“小姐,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那……怎么办?”
沐咏馨似乎没听到,只望着天边出神,满眼晦暗,满心晦暗。半晌,她才说:“来不及了。青黛,小白回来了么?”青黛立即摇头,沐咏馨长叹一声,断言,“怕是我们会有麻烦,大麻烦。”青黛急道:“那怎么办呀?小姐,要不……要不我们改日再去祈福?”沐咏馨淡笑了笑,“那样王爷会起疑的,也许他早起疑了。”
青黛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有。
沐咏馨又去打量那些侍卫,一样的飞鱼服,一样的绣春刀,指不定武功也一样的深不可测。虎背蜂腰螳螂腿,百里挑一,以一敌百。但愿,那只是传说。她开始后悔刚才自己一时冲动出的勇气,心中忐忑,若因她而连累了旁人,那她真是罪无可恕。怎么办?她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事已至此,无退路。
燕王出来时,侍卫们齐刷刷的跪了半膝,声如洪钟,“王爷。”沐咏馨又是一震,转看燕王,笑容绽开,若无其事的问,“可以走了么?”燕王嗯一下,亲自牵了马,本要扶她上鞍,却犹豫着说:“馨儿,我们去踏马游春吧,让青黛替你去祈福。”
沐咏馨翻身上马,坚定的吐出一个字,“不。”随即扬鞭,那马受惊,打了几个鼻响,飞一般疾驰而去。她颠簸于马上,心绪不宁。她不是不想置身事外,但她不能也不该让旁人去代她偿还代价。所以,她必须去永昌寺……祈福。
燕王无奈,眼睁睁的看着她策马奔驰,绯红披风鼓起,绚丽如锦。初初遇她,也是那绚丽容颜照了他的心,漂泊江湖的卖解女子,竟一笑倾城,他不惜动用官府势力只为得到她。却不想……三年了,他给予她所能给予的一切,却不想……罢了。燕王自己也上了马,追逐沐咏馨的身影。
那十来侍卫亦紧随其后,没几步,便有骏马良驹候在两侧。青黛看傻了眼,颤巍巍的扶鞍上马,脑海中是一阵一阵的空。天,又突然落了雨,微雨绵绵,倒叫人怀念起江南的杏花雨,温柔、缠绵,仿佛情人间的耳鬓厮磨。青黛的心,狂跳了几跳,红染双颊。
永昌寺的住持一听说燕王要来,提前几天就禁止香客进山门,寺内各处也都用水清洗干净,以檀香熏透,就怕燕王稍有不满意。偏偏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山中泥石流泻,又弄污了寺院。一清早,住持就命一众小沙弥赶紧收拾了,好迎接燕王。只是那雨,绵绵不绝,无声无息的随风散落,有点像是悲泣,惹的小沙弥们心生怜悯,活干的也就不够利索,略嫌生疏。
住持并没怪责,毕竟佛立天地间,待万物皆平等。除了杀戮。因此多年后若有人忆起这场雨,便像那提前做的一场法事。木鱼咚咚,敲响在岑寂的寺院,是催命鬼的脚步。可大殿内宝相庄严,兼之阿南迦叶护法有度,又有哪只小鬼敢近前呢?就是燕王的随行侍卫,也都被留在了殿外阶下。
沐咏馨跪在蒲团上,心却始终不安,哪怕是面对佛祖如来,也斩不了无明,断不了执着,她没有大智慧,不能证真如!菩提是今生难逾的彼岸。她却只能带着满身的罪孽,沦入无间地狱,不论成败。
四下里全是敲木鱼的声音,猜不出究竟有多少个小沙弥。燕王环顾一圈,最后将眼睛盯在住持的金色袈裟上,缓缓下移,他看到了一双沾着泥点的****僧鞋,嘴角不禁含了抹浅浅的笑,询问道:“大师,百千法门,同归方寸,那河沙妙德,又在哪里?”
如此机锋,深谙佛法精髓,却也是极简单的道理。河沙妙德,只在心源。可那住持不懂,竟是一怔。
燕王笑意更浓,“果然。”冷嗤一声,转身去抓不远处的沐咏馨,“我们走!”
沐咏馨起身向后一退,快如闪电的避开燕王,披风似蝶翼展开,猩红如血。此时此刻,她的心算是安了,真正的结果,已经不再重要。她和他,终于对峙在了楚河汉界的两端,以后,她无需再提心吊胆,时时刻刻的患得患失。仿佛是抛开了沉重无比的负担,只觉无比轻松。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周围的小沙弥全围拢而来,只等那假住持的一声令下。燕王被困在圈中,毫无危机感,他还是看向沐咏馨,“我们走。”沐咏馨摇头,一步步退出圈外。同时,那些小沙弥开始进逼,圈越缩越小,而住持亦适时喊道:“动手。”
形势危急,燕王无处可躲,纵然他有金丝软甲护体,那咽喉呢?那眉心呢?他的侍卫们都候在殿外,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他死期将至!这是定局,回天乏术。眼见事成,假住持得意的笑了笑。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青黛腾空一跃,她抽出腰间软剑,挥动如灵蛇,及时的解了燕王之危。那嗖嗖剑声,仿佛蛇吐出的毒信,舔着一个个小沙弥哀嚎连连。
假住持又惊又怒,劈空一掌朝燕王袭来,力道之猛,能开山裂石。他不愿亲自下杀手,因为这大逆不道,可这群小沙弥根本不是青黛的对手。他也只能出手,一击不中,再寻机会便接近渺茫,他必须得手。时间也不允许他失败,这一掌,聚了他毕生功力,即使燕王有神明护身,不死,也必受重创!
在这样的掌力面前,青黛的剑招亦被掌力所引,指向燕王。她心知不妙,忙撒手,剑虽落,但掌尤在。那掌风强劲,扫断青丝,她想也未想,就以身挡住了燕王,刹那,唯感撕心扯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可不管怎样,她终究是做到了,用性命,去告白她的爱情。足矣。江南的杏花雨啊,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燕王一瞬不瞬的瞅着青黛倒下,缓缓的倒下,像清晨顺滴水檐滑下的雨,缠缠绵绵,他却无动于衷。
自大殿中动静一起,不多久,那些王府侍卫就陆续冲了进来,与小沙弥打成一团,又去攻假住持周身。殿内混战不堪。也是青黛临阵倒戈的时刻,佛像后忽然有人窜出,大喊一声,“沐师妹,接剑。”
沐咏馨本望着青黛,不敢相信她居然会救了燕王,却被这喊叫声唤醒,反转接过半空里抛来的玄霜剑。不过是瞬间的工夫,一切都逆转,青黛代燕王受了致命的一掌,而守在殿外阶下的侍卫,全涌入殿内,把燕王护的严实。刺杀燕王的行动失败,彻底失败!沐咏馨反而觉得宽慰。
杀戮也该停止了。只是停止,等于死亡。
假住持深知,必须杀出一条血路,用双掌杀出一条血路才有生还的可能。沐咏馨也明白,遂一个回环,玄霜剑狠狠刺出,将围着假住持的几个侍卫迫开。众侍卫都怕伤了沐咏馨,投鼠忌器,不得已让那假住持逃离大殿。欲追,又被沐咏馨以剑光拦截。那佛像后的人,本就是诱追兵的最终安排,既然事情有变,也只好和沐咏馨一同杀出重围。
燕王在一旁,观战良久,见小沙弥们不是被擒,就是被杀,而沐咏馨依然顽抗,看她凌空舞剑,如大乘飞天般曼妙灵动,不禁思潮起伏。他真真前情难忘,终是开口说:“馨儿,你过来,只要你过来,本王既往不咎,还会放了你这位师兄。”
沐咏馨却充耳不闻,手上的剑一刻也不停,招招辛辣,着实气煞燕王。至于她的师兄,剑法高绝,已伤大半王府侍卫,但也将内力透支的所剩无几,再继续拼斗下去,肯定会两败俱伤。燕王根本就不在乎众侍卫的生死,可他的确不忍沐咏馨有损,她的完美不容瑕疵,是他珍藏至今最宝贵的东西,赏心悦目,能解百愁。然则,这样的完美如若不是为他专有,那么,这完美就不该留于世!他的东西,或是曾属于他的东西,绝不允许被旁人染指!一念极此,便也动了杀机。
可惜侍卫们不及领这新命令,沐咏馨已飞身出了大殿,她的师兄也趁间隙跟随其后。侍卫们怕燕王有闪失,不敢离殿。燕王却急怒交织,奔向殿外,眼见沐咏馨身影越来越远,不由喝道:“弓箭!”
微雨绵密,似雾气一样笼罩天地。四下里静谧非常,除了雨声,还是雨声。永昌寺坐落于山腹,与世隔绝,也逃脱不了红尘杀戮,被卷纷争,化为时空浩劫。佛祖普度,佛法无边,不过杀戮后的梵音障眼。
心魔,永难除。
有侍卫捧弓,有侍卫捧箭。不一时,燕王引弓搭箭,手臂竟微微颤抖,仿佛经受不住雨滴的重力。他再次喊道:“馨儿,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