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的情人一样,贺义同与善香整日里的游山玩水,或许是他清楚那时日无多,倍加珍惜。从上贺茂神社到龙安寺,从曼殊院到渡月桥,从三十三间堂到嵯峨野……京都的各处风景胜地,均留下了两人的足迹。岚山的枫叶红了,仿佛一把把地小火炬,燃烧着天空,一片一片,又像是夕阳西下时的火烧云。走在那枫树围绕的青石板山路里,贺义同说:“北平的香山,现在也该是这样漫天洒地的红。”不经意的话,却叫善香呆住了,许久才低声问,“你想回中国了?”贺义同没有掩饰,善香的眼眶已经红了,像那红枫的叶子。她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即将失去的恐惧,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默默垂下头,同时压抑住那莫名的情绪,向路的另外一头走去。贺义同在她身后喊了声,“善香。”见她没有回应,也就没追过去,想着让她一个人静静,也好。
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延伸到枫林的尽头,满眼的红色,却少了善香的倩影。贺义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善香回来,不觉蹊跷。风吹起红叶,声音尖啸刺耳,他突然不安起来,匆忙的拾阶而上,疯狂的找着她。没有,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她去了哪里?心里惴惴的,终于跑到了路的顶端,云低的似乎在他身边,那样的晦暗。这才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善香,善香,善香……”狂吼着,吼散了风,吼破了云,还是没有善香。
“仲谦。”
他转身,果然看到善香袅袅娜娜的站在枫树下,一身白底子配着浮萍和断埂的池塘和服,宛如宋人的《哀江南》小令,水滴滴的。无暇欣赏,只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怪责道:“你差点吓死我。”悬着的心还没有落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的在乎善香,仿佛宿命论!
善香轻微的咳嗽着,若断若续道:“你搂得我喘不过气。”贺义同一笑,放开了她,“你去哪儿了?”善香指指左手边儿,“那块儿有枯山水,很好看的,一时忘了时间。”贺义同故意生气道:“所以也就忘了我。”善香一扁嘴,软软得说:“你不要不高兴。”踮起脚尖,在他腮上吻了吻。贺义同闷哼一声,把脸凑向她,逗她道:“这边也要。”她推了他一把,仍是听话的吻了上去。贺义同却倏的伸出手,捧起她的脸,深情地盖住她的唇,咕哝着,“你好香。”
不远处传来掌声,此起彼伏,最后是一句,“精彩,精彩,实在精彩!”贺义同猛然放开善香,转头望去,原来是松本亨。他后头还跟着十几个黑衣保镖,都在那不怀好意的笑着。善香也看到了松本亨,那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仇恨的火再次袭来,不管不顾的朝松本亨冲去,“我要杀了你!”待贺义同要拦阻,已晚了。然而,善香却被那黑衣保镖用拳头拦住了,那样狠的一拳,生生把她打在地上。她痛苦的蜷曲着,额头冒着虚汗,根本就没有能力站起来。松本亨好似很欣赏手下的杰作,微笑了半天,才啧啧叹道:“他们是粗人,不懂得怜香惜玉,善香,以后别犯傻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也该好好的算算,我对你有多少年的恩?想杀我,你还嫩着呢!”停了一下,笑对贺义同道:“那么细腻的肌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叫我们的贺先生怎么入眼呢?”
那样的污言秽语,几乎让贺义同忍无可忍,火冒三丈的瞪着松本亨,尽量平静道:“请你放过她!”松本亨眼睛一亮,狡诈兴奋得仿佛看到了落网的鱼,眉毛一挑,说:“贺先生别动怒呀!你是军部的贵宾,为了个女人,不值得。要是贺先生喜欢我们大和的女人,说一声,要多少,有多少。”面色一沉,像老鹰抓小鸡那样的抓起善香,冷声道:“只是这个女人,不行!她要杀我,我就要让她尝尝黑龙会的种种刑罚,保管她后悔活在这世上!”一面大笑着,一面用力扯开善香的和服,随后将她向后一推,“赏给你了,记着,对待女人,要温柔点儿。”
黑衣保镖的手,还没有碰到善香的衣襟,贺义同就已经出手,打出去的不过是一支金笔,却叫那保镖吃痛。善香趁机向他跑来,踉踉跄跄的,又被松本亨抓住了。贺义同赶紧歉意地笑了笑,说:“松本先生,我无意动手,引起两国外交上的麻烦。诚你贵言,我是军部的贵宾,难道说黑龙会现在已经大过了军部,连这小小的请求都不肯答应?事情闹开了,中间的是非曲直,谁对谁错,松本先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愿跟个女人计较,只是她在你这么多手下面前要杀你,着实叫你失了颜面。可我听阿部君常说,你是个有气量的。”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继续道:“我代善香给你赔礼,希望你以后都能放过她。”
一席话,逼得松本亨不得不放开善香,最后手还不忘在她脸上一抹,“说实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她。在床上,她的确是叫人痛快,贺先生,想不到你的品位挺特别的,喜欢用我用过的东西,那你需不需要我告诉你,她身上哪一部分最敏感?哦,我倒忘了,她跟了你有几日,想必你早就试过了。那你怎么就没发现,她根本就配不上你?”善香本来在走着,听到那话,恍如一棒子打在她头上,打得她没了知觉,动也不能动。空空茫茫的看着贺义同,喃喃道:“他说得没错,我根本就配不上你。”贺义同匆匆向前跨了几步,把善香拉到怀里,对松本亨很客气的说:“这就不劳松本先生费心了。”打横抱起善香,往山下走去。头顶的枫叶,鲜妍如昔,却灼痛人的眼睛。善香的泪,一颗颗的落下来,贺义同忙问,“是不是身上疼?”善香面无表情地说:“我……”
吻去她的泪,他说:“善香,你要记住,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改变我对你的心。因为认定了,就是一辈子,哪怕我们不能相守,我的心,对你也不会有片刻的远离。”善香搂着他脖子的手,越抖越厉害,终是伏在他肩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大概是哭久了,竟在他怀里,甜甜的睡着。
事后,阿部健一对他说:“幸亏你没对松本亨出手,否则就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杀你的理由!那是条热带丛林里的毒蛇,吃人不吐骨头。现在他不敢动你,因为他无法向军部交代。”贺义同只疲倦的笑了笑,“我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最重要。可是善香她,实在叫人心疼。”喟叹了叹,却听健一问道:“那她……她现在想通了么?”贺义同摇一摇头,“完全想通是不可能的,只要她不再胡思乱想,也就好了。”健一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说:“怪只怪她长得……”顿一顿,又道:“你让我查的事情查到了,善香的父亲挪用公款,完全是松本亨的人一手安排,目的当然是她。一家子的惨死,也不过是对她的惩罚,因为她曾拒绝过松本亨,惹怒了他。没杀善香,不是什么仁慈,而是要留着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的。依我看,你是这事儿里横生的枝节,松本亨做梦也想不到,善香会遇到你,这么快她就能找到依靠。”贺义同久久说不出话,松本亨的心肠究竟是什么做的?何苦要对善香不依不饶,她不过就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罢了!难道说美丽,就是她的原罪吗?眉结不自禁的打起,难过得说:“这真相,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健一点头,“我懂的。”又同贺义同讲了几句,便告辞了。
送走健一,贺义同回到卧室,善香还在睡着,那样的沉,让他不自禁的笑了。坐在和几旁,直直的望着她的睡颜,纯净的像是天使。就那样坐了一个晚上,也不累,反而是善香,非常的不好意思,“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呢?”他亲了亲她,笑着说:“我怎么舍得。”善香虚虚的打了他一下,嗔怪道:“你讨厌。”他却握紧了她的手,追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讨厌了?”善香嘤咛一声,把脸埋在他胸前,他就势吻向她的耳垂,“怎么不说了?”她只是呵呵笑着,与他扭做一团。
这一刻的开心,足以让人回味二十年,甚至更久。可是回味难免会带着惆怅的情绪,而开心,不过是短暂的一瞬,贺义同心底非常明白。搂着善香,却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是迷恋这温柔的。越是耳鬓厮磨,越是心有愧疚,也就对她说了实情,“过不久,我就要走了。”善香仿佛没听真,又仿佛听真了,只嗯了一声,那样的顺从,没有脾气。头,垂的很低很低,整个人似猫儿般的蜷缩在他怀里。反而让贺义同有些微的局促不安,不免说了句极不恰当的话,“对不起。”善香摇摇头,没有作声。贺义同小心翼翼的唤了声,“善香。”善香这才抬起头,眼里盈盈是泪,可怜巴巴的说:“那天你说什么香山,我就知道你要走,仲谦,不要走,可以吗?”贺义同没有犹豫,就知道答案是一个否字,“对……”善香即刻捂住了他的嘴,轻声道:“跟你在一起,是我自愿的。仲谦,我也知道留你不住。但你能不能答应我,走的时候,一定让我知道?”贺义同含笑点头,心是苦的,总有不舍。善香却嫣然一笑,声若蚊丝,“谢谢。”就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连神情里,都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