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叨扰了你三天，我该告辞了。”她跪伏着行了全礼，浅粉色友禅染和服，像船似的浮在榻榻米上，显得孤苦无依。他又起了怜惜之情，却没有挽留，只说：“珍重。”她看了他很久，似有几分舍不得，咬着嘴唇的将心一横，又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随后转身离开，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日升日落，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只有他知道，心里的某个角落，缺失了。他不能把那缺失的一角寻回，因前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可他与她之间，好像是命里注定的，用健一的话来说，一对儿冤家。本来她的离开，是完全的断了那心悸却没有开始的感情，偏偏在那一次的酒会上，又让他遇见了她。
健一被委任为佐世保军官学校的校长，礼貌上，该办个酒会，感谢军部的人。他作为朋友，理应去道贺，“恭喜。”健一苦笑，低声道：“恭喜什么？这升迁是为了战争，将来我们必定是各为其主。”他拍了拍健一的肩，只把手中的酒一晃，擎起道：“干杯，为你我还是朋友。”健一一饮而尽，向他身旁靠了靠，压着嗓子说：“下个月，芷洲株式会社有人去天津，我帮你安排好了，跟他们一道走。”他感谢的又敬了杯酒，醇香的液体在嘴里，却是酸涩的。再见，他们或许就是敌人了！日本军部的野心昭然若揭，对东北的军事，华中的政治，华西的经济，不言而喻，都是战争前的序曲。一向主和的健一，身在夹缝中的痛苦，他能理解。但理解又怎样？他能说什么？以他的立场！除了陪健一醉解千愁外，似乎无力为其分忧。
喝着酒，聊着天。健一说：“我妹妹下个月从法国回来，你还没见过她吧，也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他开着玩笑，“你不会是又要把你妹妹介绍给我，做女友？”健一叹气道：“我是有这个心，可中日关系却不配合。”寂寥的又叹了口气。他也跟着黯淡了，没接话。只看着舞榭歌台里，那衣香鬓影，繁华锦绣，不觉感慨这乱世几时休。突然瞧见有半数的人，都去跟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说话，因问，“那人是谁？”健一抬眼，语气略带不悦的说：“松本亨，黑龙会的头目，也是主战派很有威信的人！”他听着也就多看了松本亨一眼，只感那是个猥琐淫亵的家伙，眼睛在笑，可总是色迷迷的盯着周围的女人。视线还没收回来，心底又是一惊。松本亨身后不远处，站着名女子，眉目如画，清秀可人，那眼神，却充满了恨意，绵绵不绝的活像怨灵。不信的说：“是她？”健一疑惑的问，“谁？”
“营野善香。”
“你救的那个女孩子？”
他点头，忧虑道：“想不到那人竟会是松本亨！”怕善香会以卵击石，急匆匆的说：“健一，能不能介绍松本亨给我认识。”健一会意，朝松本亨走去。见健一走远，他也离开座位，对几步外的乐师说：“麻烦下一支曲子换《卡门》。”随后也含着笑向松本亨的方向走去。
健一瞧他过来，客套的说：“这是贺义同先生。”松本亨礼貌的颔首，又伸出了手，“幸会幸会，西点军校的高材生，早就有所耳闻了，果然是年轻有为呀！”高姿态的热络，唇际却有一抹不可一世的笑痕。贺义同虽不耐烦，也是不得不把手握了上去，与他寒暄着，心思却只挂着善香。乐曲终于换成了《卡门》，由优雅舒缓一下子转到欢快活泼，人总是不适应的。贺义同就利用那错愕的一瞬间，别过松本亨，健步如飞的走向善香，把她强行拉了出去。松本亨那边，自然有健一替他遮掩着，至于酒会里的其他人，都还沉浸在《卡门》腾跃的气氛中，自是不会发现有人逃席。当然了，也无人会记起，曾经有一个叫善香的女孩子出现在这里。
大庭广众下，善香不敢挣扎，只被动的跟着他，悄然无声的离开。影沉沉的街道，很安静，那酒会的喧嚣，越来越远，最终，只在耳畔嗡嗡的回响着。她愤然甩开他的手，就往回走。贺义同却一把拉住她，惶急道：“你不要命了？”善香凄然一笑，重复道：“是的，我不要命了。”想那百般辛苦皆付之一炬，却无处泄恨！不由抬手就打了贺义同一巴掌，怒声道：“都是你！你知不知道，要混进去有多难！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拳头不断的挥落在他身上，隐约的痛，却比不上她歇斯底里的心伤。
月光很凉，如冰破处缓缓滴下的水，银灿灿的滴在善香脸上，湿漉漉的，贺义同知道，那是她的泪。看她自我放弃，他难受得想把她打醒，手却不听使唤的摸上她的脸，劝解道：“你的家人不会想看到你去报仇的，善香，不要做傻事好吗？”善香没有说话，两条手臂直直的垂下，萎谢的花儿似的，只剩枝干在风里飘摇。空落落的大眼睛，泪如泉涌，哀切道：“你不要管我了。”贺义同听得倒有几分泄气，满心恢恢的笑了一下，僵硬硬的说：“那天我就不该救你！善香，你想死是吧？”指着她的胸口，沉声道：“那就用你的刀，往这里刺。速度快的话，连疼痛的感觉都不会有！快刀子割肉嘛，谁不会？可你真的那样做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你的家人也不会原谅你！松本亨是该死，但你父亲挪用了公款就对么？善香，只能说你傻，始作俑者的以为自己可以救家人。到了现在，你还没有清醒过来？”心急的竟抓住了她的肩，摇晃得她泪花四溅。
善香不愿再听下去，哀求道：“不要再说了。”贺义同却没有放过她，继续道：“善香，你根本就杀不了松本亨的。他身边有多少保镖，你了解过吗？说不定你还没出手，人，就又被他抓了！”一字一字，深深的钉在善香心上，痛得她终于正视了现实，那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也跟着宣泄。呜呜咽咽的哭着，人崩溃了。除了依附贺义同，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紧紧地搂着他，鼻涕、眼泪，把那黑色的西装濡的一片花白。贺义同想安慰她，手伸到半空，又觉得不妥，虚虚的晃了两下，就垂了下去，任凭她趴在他胸前哭着。月光没有刚才那般凉了，温润的好似一池春水。他缓缓舒了口气，为的却是善香肯敞开的心扉。
夜风丝溜溜的吹过，满地的枫叶便乱飞起来。善香断断续续的抽搐着，怯怯的问，“除了你说的那些理由，还有其他的原因吗？”她的眼睛，透满了期待的挚光，那光里，全是贺义同的影子，清亮的叫他不觉一震。喉咙一紧，五脏六腑都在跳动，鼓点似的。他知道不能说，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个字，“你。”善香一怔，贺义同急忙解释道：“我只希望你能坚强的活下去。”拉开善香环在他身上的手，仓惶的转身。大步大步的走着，多少像是在逃。他并没有忘记，善香，是一个日本人！
猛然回神，贺义同已经走远了。善香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大声喊道：“我喜欢你，贺君。”夜深人静，那声音亮的似乎震动着空气，一脉一脉的音波，直穿贺义同的心。他呆住了，那背影仿佛是被美杜沙的眼睛看过，变成了化石。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那挥之不去的一句我喜欢你。善香朝前奔了几步，继续告白着，“是的，我喜欢你。那三天的相处我根本就忘不掉！”见贺义同没动，又道：“你真地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吗？”贺义同的手，微微一颤，仍旧没有转身。善香却豁出去了，冲到他身边，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脸贴在他坚实的背脊上，幽幽的问，“你不喜欢的是我，还是我日本人的身份？”话打到了贺义同的软肋，他真的是被善香逼问得快要无所遁形，可喜欢又能怎样？这样的年代，他与她不会有将来！理智在拉着警钟，但他却被感情驱使了。缓缓转身，看到了善香泪光涟涟的脸，禁不住的脱口而出，“我没有不喜欢你。”善香欣悦地笑了笑，几乎恳求道：“让我跟着你好吗？贺君，我一个女孩子，家没了，真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你就让我跟着你吧。我保证，我绝对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握上他的手，带着孩子般盼望的口气说：“好吗？”
贺义同很清楚自己该拒绝，但理智在与情感的斗争中，再次的输了半分，最后鬼使神差的点了头。善香感激道：“谢谢。”却没有松开他的手。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那乌黑的眼珠子，因才哭过，就像是浸在水里的两颗黑葡萄，充满了诱人的魅惑。嘴唇略略的抿着，大概是想笑，又不好意思。贺义同瞧着，已是心猿意马，怎样都控制不住那心中的缰绳。刚好善香那只握着他的手，稍稍用了力，一股暖意似电流般袭遍全身。他再也不想克制自己了，情感完全的释放，反手搂住善香，低下了头。那一吻，激烈的仿佛是酝酿了千年的火山，在一瞬间爆发。狂热的可以烧毁一切灵魂，却又叫人甘之如饴的自我堕落。善香回应着，只觉灵魂找到了攀附的主体，不再彷徨，不再孤单。配合着延续缠绵，希望可以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
晨曦射进屋子里的时候，贺义同还没有醒，善香蹙着眉，似有所思的看着那张俊朗的脸。为什么他要是中国人？这问题，困扰了她很久，从他救她的那晚起，就想不通，此刻，还是想不通。愁苦的笑了笑，阻止自己再想下去。随后偷偷的吻了他的唇，胡渣有点硬，微微的刺痛了她。不等她离开，他的手就缠住了她的身体，娇嗔道：“原来你醒了。”贺义同琅琅一笑道：“是叫一件坏事儿给吵醒的。”善香脸一红，窘然道：“被逮到了。”那表情，十足十偷吃了糖果的孩子，着实可爱。贺义同心里一动，暧昧的说：“做了坏事儿，是要赔礼的。”善香瞪大了眼睛，不解道：“赔什么礼？”贺义同一个翻身，压住了善香。距离那样的近，鼻尖都贴到了一块儿，彼此呼吸轻浅的纠缠着。善香有些慌乱，心突突突直跳，语无伦次的说：“贺君，天亮了。”贺义同即刻吻住善香，含糊的命令，“叫我仲谦。”善香喘息着，柔顺的叫了他的字，“仲谦。”软软的声音，更像是一种邀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