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鹿牙关外堆积起来的尸体仿若一片修罗地狱,断肢残骸随处可见,硝烟滚滚弥久不散。关外万人军阵,再无人往前一步。
天亮之后,金刚收拾完行装,拎着睡不醒的水老二扔到坐骑上,我们辞别主人穆勒,跨牛望北而去,撒丫子就是百八十里。
按理说,我这样一个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都不屑形容的败家子儿,若不是牛浮屠的独苗,很难惹来这万把人的追杀。我骑在牛背上,丝毫不知道身后那座关隘是如何惨烈激壮,只是每次回首来时的路,心头总是萦绕着一股莫名的不安,无法开怀。
“十三哥,做饭呐……”水老二在牛背上颠簸着有气无力地说道,按照此时的计时习惯,一天十二个时辰,这厮倒有六个时辰都在会见周公,剩余六个时辰三个用来涂脂抹粉,三个用来喝酒吃肉,生活的极有规律。
越往北走草丛越是茂密,水牛已是体格健壮的坐骑,却不用太过低头就能吃到嘴边的草叶。沿定北河北上,除了水草丰茂,不虑这八百里瀚海中野味众多途中断粮,更有避开雪山豹妖的意思。按往年的习惯,只有在寒冬腊月定北河河水冰封后豹妖才会肆无忌惮的顺河而下,到鹿牙关打打牙祭。而屏口则多有不同,盖因那里地势平坦,牧人众多,也与雪山相近,一年之中豹妖倒是十有六七都往那里去打草谷。如今初夏之时河水沸腾,豹妖该不会舍近求远,顺河而下去招惹鹿牙铁骑。
“金刚,这世上真的有众生平等么?”
“……不……不知道。”
我骑在牛背上茫然问到,视野中朝日初生,一片柔和的金黄色撒在广袤的草原上,不时有鸟畜在附近的草丛中慌忙蹿过。看着水牛碗口大的蹄子一脚下去便是一个大坑,倘若人如昆虫,那这一脚便是家破人亡了。金刚依旧憨厚地走在前面,简洁明了地回答着,时不时抬头看看远处。
“啊……哈。”水老二在牛背直起身子,打了个响亮的哈欠,撩了撩额前的散发,朝我龇牙媚笑道:“十三哥,一夜过后,怎么想着参起禅来了?”
“道与禅合。”我想了想,说出这句装逼味道很重的话,顺势昂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水老二眼神一亮,在口中念叨了两遍,点头道:“还真别说,不愧是被苍梧渊的秃驴戳过一指头的人,连我叔父也说你身负禅机慧根,十三哥,你以后不会真的剃了光头皈依佛门吧?”
“……滚。”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随手从包中掏出一片奶干扔给他,说道:“路途遥远,这两日咱们抓紧赶路,别在路上耽搁了。”说完,一拍牛臀,疾驰而去。身后传来水老二贱兮兮地喊声:“十三哥,千万莫要出家啊,你要走了谁来欣赏小爷我的千娇百媚风流倜傥啊……”话一出口,草丛中惊起一片飞鸿,连金刚都脸颊抽搐,提缰狂奔。
提刀掠去三万里,睁眼已是血染衣。
等封宏昌背着古田山带领赶来增援的左军从阴阳大阵中一身是血的杀出来,却不料一直压阵不动的巨大军阵轰然执戈前进,如山洪爆裂,江山倒倾。看看身后已不满三百人人挂彩的右军和自己手底下尚算整齐的千百个左军铁骑,封大疤瘌轻叹一声,微微扭头对背后说道:“古大棒槌,看来人家是不打算善了了,三关二反,就算没有小王爷借道,我看他们也是想一口吃掉咱们呐。”
“奶奶个熊,崩……崩掉他们的牙。”古田山挪了挪身子,喘声道:“大疤瘌,放下劳资,多去砍几个反贼的脑袋。”
说话间,军阵已是气势如虹的倾泻而来,处在最前的铁骑左白右黑,赫然便是那剩下的两千屏口白衣军和黑水四千多铁骑。封大疤瘌轻轻放下同袍兄弟,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平静地说道:“你我自打进了行伍别便跟着水将领兵习武,鹿牙百年风云我老封是没看够,也没闹够,你先歇着,一会儿我带你回家。”说着他扭头背对军阵面朝自家铁骑放声大喝道:“鹿牙的儿郎们,此战若何?!”
“死战!”
众骑齐声大喊,声震云霄,刀斧锃亮,一千多铁骑跨牛提刀,气势雄壮。未等鹿牙铁骑展开反冲锋,他们身后蓦然响起一阵龙吟虎啸般的声响,众人回头,只见一袭青衫挺立在翻涌而起地定北河水上,呼啸而来。初夏多雨,本是河流沸腾之际,但定北河水直到此刻方才显现出万涛争流的汹涌气势。这些端倪之前被夜色掩盖,不易察觉,而后战事激烈,黑水与屏口铁甲近万竟无人发现。河水奔腾中飞快地聚成一条巨大的水龙,水富贵赫然站在龙头,朝军阵掠去。
在这并不广阔的关前草地上拥挤了近万个嗜血好杀的铁骑,却从未有人见过如此奇像,以一人之力带起满河波浪横空而出,鹿牙的儿郎们早就知道自家将军的威风,但直至亲眼看到,仍是惊得目瞪口呆,愣愣看着一头巨大的水龙自头顶划过。
修道之人,迈入通天一境,便是与天相通,与地同坤,军阵之中,断了一臂地黑甲牛头眼神狂热地看着水龙咆哮而来,大手攥的铁戟嘎吱作响,这便是通天境中的天人相么?心中一想便愈发躁狂难耐,浑身毛发簌簌直立,战意汹涌。
水龙来势极快,裹着一片震耳欲聋地风雷声瞬息便到了军阵面前,龙头昂首长吟,轰然便朝军阵砸下。军阵之中靠前的不少水牛坐骑早已吓得膝筋酸软,匍匐在地,任凭牛骑如何抽打喝骂也站不起来。此时被这巨大水龙迎头撞上,顿时骨断筋催人仰牛翻,悲号遍野。黑水铁骑横行南疆,秉性彪悍,但在这天象面前却丝毫没有还手的气力,一刀劈去,也不过是溅起一蓬水花,继而心胆俱丧,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前排众军便扭头往后跑去。
“嘭!”“嘭!”几个撇了坐骑朝后狂奔的黑水铁骑眼前一花便被撞飞出军阵,一道并不强壮甚至还有些瘦弱的身影自右边铁骑中缓缓走出,黑水众军立时神色一肃压住阵脚,低头让路。这瘦削的牛头鬓发虚白,满脸枯槁,看年岁已是七百岁开外的老人,他看着在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地水龙和龙头上的水富贵,眼角一搭,一身铁甲“嗖”的离身飞去,宽大的袍袖没了铁甲绑束,顿时无风自起,鼓荡不休。
“二百年三十年通天境,鹿牙水将军,久闻了。”那瘦削的牛头定定地看着水龙开口漫声说道,声音如同响雷一般在众人头顶滚过,震得几个牛骑心神一荡,差点跌下坐骑。说完,一双宽大的袍袖中已然探出两面宽达五尺的巨大光轮,轮面光波流动,劲气四溢,他一声沉喝,其中一面光轮便脱手而出,朝水富贵电飚射去。立在龙头上的水富贵神色平静,只是一挥手袖间一道青光自手中射出,“嘭”的将光轮撞得往身旁一歪,擦着龙头呼啸而去。
“黑水关主,鱼听潮。”水富贵大袖一挥,闪下龙头,落在军阵之中,水龙被这老牛头一挡,气势减缓,仿若活物一般摇头摆尾钻进河中。水富贵看着面前的老牛头,淡淡念出名字,挥手将旁边两个靠近的铁骑拂飞出去,落在地上,看他们胸口铁甲都凹陷进去一大块,分明是活不了了。
“三百年前,老夫曾与你父亲水靖交过手,水家黑水小周天旷古绝伦,真气殊异,彼时你父亲的功力尚未圆满纯熟,只到十层便停步不前,如今你即是天人相想必这十二层小周天也已不在话下,老夫多年来一直惦记着这门功夫,今日良机不可再失,你不妨做这秤砣,让老夫再来称量称量,这十二层的黑水小周天到底是何境界。”鱼听潮说着手中光芒大湛,抬手便朝水富贵拍去。
水氏上代家主早年莫名伤重,以至不到五百岁便撒手人寰,英年早逝,成了巨坪山一桩悬案,如今被这黑水老牛头说出,才知晓当年必是受了他的毒手方有此节。只是那时水富贵年纪尚幼,直到父亲离世也未曾交待过是何人所为,这许多年来此事一直是他心中块垒,眼下听了这话,他凤眼蓦然睁开,双眉倒竖,瞧着光轮飞来竟不躲不避,一掌摊开,轰然撞在光轮之上。
“嗵!”一声巨响震得四周掠阵观战的牛骑心神激荡,劲气四溢间激的地上草屑飞散炸裂,蔚为壮观。水富贵单掌拍在光轮上,左脚微微后撤,一身青衣贴身激荡,仿若一只巨大青蝶凌空飞舞。光轮后面,年逾七百的鱼听潮眼中精光一闪,枯瘦的老手扣着光轮大喝一声,轮面嗡的激增到七尺有余,如水晶一般通透的光轮上刻着“五岳千山”四个大字,他手中真气狂涌,光轮无形之中好似一座雄伟山峰,朝水富贵闪电压下。
“十方天地,玄水无边!”水富贵体内真气被这光轮一压,丹田处竟有些许刺痛,他嗔目低喝,肩膀微斜,将光轮牵的往后一移,忽而翻身一转,贴着光轮的手掌在轮边轻轻滑过,另一只袍袖中亮起一道夺目刀芒,闪电般在光轮下方扫过。“噌”的一声刺耳声,鱼听潮脚步轻移,用手中光轮磕在刀身上,他借势往后一退,在两丈外飘然站定,待看清水富贵的袖中刀芒,略带讶异地说道:“聚气成兵?”
鱼聚海点了点头,说道:“水靖天赋聪颖,不醉心武道,却嗜书如命,一心钻在书堆中穷天究地,当年若不是趁他境界未满,我叫你姑姑诳他到黑水文库做客,以一套《道海经书》为彩头诱他比试武功,这傻小子还对老夫毕恭毕敬执晚辈礼呢。”鱼听潮说着桀桀怪笑起来,脸上皱纹如菊花展开,好不得意,“初时他以九层小周天与老夫斗得旗鼓相当,老夫未曾看出黑水小周天的玄妙,便依约以经书前半部相赠,要他发誓不可把比武之事说与外人,留他在库中看书,却不想不过两日功夫他便在文库中境界大涨,出库时已是十层小周天,只是你们水家一向唯牛氏马首是瞻,而你父亲这个书呆子又进境迅猛,彼时若不除掉日后就是一大弊害,所以老夫再跟他比试武功时便强提境界让他在气海处中了一招聚阴指,不过两年他便经脉混乱,周身九十大穴无一处不如针扎剑刺,想必到死他也只当是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吧?”聚阴指本是鱼氏先祖独创,将自身阴寒真气聚在指尖,中指者莫不被这阴气侵害本体,虽不会当场毙命,这一缕阴气却会残留体内如植桑养蚕,终有一日结茧抽丝,侵蚀真元,端的阴毒无比。也正因这门功夫过于狠毒,有损天道,千年以前便被当时的巨坪山主勒令鱼家子弟禁习此功,而后乌飞兔走,光阴瞬息,巨坪五姓后辈也再没听说过有聚阴指这门功夫,故而水靖抱病鹿牙之时,他信守承诺未曾与人言说比武经过,竟无人能想到此处。
“鹿牙善用刀,这是我父亲在十层小周天另辟蹊径独创的一招‘水纹气刀’,今日我以此刀杀你,祭奠先父。”想起年幼之时水靖便时常躺在榻上跟他口述《道海经书》中记载的诸多天地趣闻,逗他发笑,这番情状如今恍若昨日,历历在目,水富贵敛神强摁住心中翻江倒海地悲恨之意,仰首望天,以他多年来淡泊安静的性子竟也忍不住两行清泪夺目而出。
“嘿,你们水氏做了两千年牛家狗腿子,有此劫难也只怪你们咎由自取。倘若先前你应了聚海的邀请,与老夫共商大业,这鹿牙关也还能保全一二。”鱼听潮阴笑着指了指站在军阵中持刀而立的黑甲将领,说道:“聚海的祖母便是你父亲的堂妹,你们水家女人诓骗亲人倒是信手拈来,毫不客气。”水富贵缓缓转头,看了一眼一脸淡然地鱼聚海,点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语毕,倏地一道丈二刀芒自袖间窜起如风似电般扫了过去。
鱼聚海本是三品结婴境界,见状脸色一变,急忙抽身后退。但刀势汹涌迅疾,眨眼就到了他的脖颈前,正在此时一杆铁戟嗖的出手如电挡住了刀芒。鱼聚海趁机掠出三丈开外,神色惊惧地在地上站定,胸口微微起伏。那铁戟被这刀芒一扫,呛的断成两截,戟头飞出洞穿一名黑甲铁骑的胸口,扎在后面铁骑的铁盾上。
“竖子敢尔!”鱼听潮牛眉倒竖,枯瘦老手一手吸起一捧漩涡,一手扣轮,斜刺里闪电般扫向背对他的水富贵。水富贵反手一道耀眼刀光,正中他手中光轮,此时携愤出手,鱼听潮只觉虎口一热,光轮被这一刀劈的歪歪斜斜,竟而有点扣拿不住。水富贵再不言语,只是袖中劲气鼓舞,右边袍袖连连出刀,劈的四周草皮炸裂,被他刀芒扫到的铁骑无不肢分甲裂,惨叫迭起,波分浪裂,不过如此。鱼听潮老眼一眯,扣着光轮绕着刀芒急速旋转,待到水富贵又是一刀劈下,他鬼魅一般撤回光轮张开另一只手中的漩涡,将气刀牢牢吸住,沉声大喝道:“黑鱼!”
人群之中一个黑色身影手持断戟飞速奔出,一拳便朝水富贵后背捣去。气刀被困,水富贵只觉小臂一麻,体内真气竟被气刀吸引顺着手心劳宫穴奔流而出,他昂首一声长啸,啸声好似金铁交鸣,声裂云帛,定北河中一只硕大的水龙也跟着昂首而起,龙吟不止。
名唤黑鱼的黑甲牛头拳如山崩,瞬息便到水富贵背后,拳上劲气激荡,将他后背青衣吹得紧贴身上。眼看便要得手,突然军阵之中亮起一道光芒,黑甲牛头只觉颈间一凉,一颗硕大的牛头便飞了起来,递出的拳头再无力向前一寸,擦着青衣黯然滑落。
被吸纳着右手的水富贵,不知何时左手袍袖中探出一柄八尺长刀,流光溢彩,气势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