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苍苍的狼儿奔远方呐,小娃儿不再起慌张啊,挥起那一杆铁榔头啊,捅破老天个大窟窿呐,嘿哟嘿嘿嘿哟嘿……”
夜色深沉,定北河的草原分支处却亮如白昼,杀声震天。也不知关下堆积了多少个黑水铁骑冲锋而来的尸体,嘶喊声终于慢慢的静了下来,城头上的鹿牙守军不慌不忙地把伤亡的同袍抬下关去,初时,一个鹿牙老军用袖口摩擦着垛子墙上的血迹,不自觉的哼哼出这首东北方草原的民俗俚曲,被身边的同袍听到后都不约而同的轻唱了起来,一时间城头之上,千人守军齐声哼唱,一曲俚语俗曲在漫漫黑夜中宛如沙场挽歌,说不出的苍茫悲凉。不知歌声是否过于苍凉,打眼望去远处接近万人的军阵沉默着伫立原地,与关上彼此对望。
古田山拿着一枝折断了的羽箭走近水富贵和封宏昌,接着火光把箭杆上篆刻的“屏口”两字瞧了个清楚,牛脸上浮出一层浓重的杀意,他咬牙道:“将军,看来鱼聚海这小子没说瞎话,屏口五千白毛骑果然也反了。”这支羽箭是被最后一波冲关而来的黑水军后面几个牛骑射上城头的,一个跟随他多年百战身成的老军一时不查竟被一箭穿喉而过,牛躯轰到在他附近。
“是屏口轻骑的三棱弩箭。”封宏昌接过羽箭看了看,笃定地点头道。
“黑水,屏口。”水富贵双手交织,中指互扣。略一沉吟,瞧了瞧天色,平声道:“一刻过后,右军出击。”古田山闻言眼中杀意炙热,拱了拱手,从封宏昌手里夺过羽箭握在手中,大步迈下城头。
水富贵说完他身后阴影处闪出管家老牛头劳憾,低声道:“主子,城内藏匿的奸细已尽数被老奴毙了,内城暂时无恙。”水富贵略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熟悉家主脾气的老牛头躬身没入暗处,步履轻快的消失在城头。外人不知道的只当这是个做了一辈子管家琐事的老人,只是整个鹿牙关的将领无论军功多大,见了这名做了五百年水家管事照顾水家众子弟自小长大的老牛头都是打心眼儿里既敬且畏,多年前水富贵以灵修、结婴、出神一步步稳步上升,及至后来的通天一品境,都是这老牛头私下搭手陪练,却从未听说水富贵赢过一招半式,而这许多年来渗入鹿牙关路子不正的势力,都是他深夜三更天之后出去,天未亮再带着一手血腥回来。若是鹿牙为宫城大内,他便是这一城之中当之无愧地大管家。
两刻钟过后,夜空下一片寂静,关上关下仿若灵犀相通,鹿牙关门一开,透出一支铁甲牛骑,倒提刀斧,滚滚而出,远处万人军阵中左侧就同时整齐分开,一群在火光中映的光彩迷离的白衣轻骑也踏步而出,枪尖指地,与鹿牙右军遥相对峙。古田山长刀挑开一个黑水铁骑的尸体,抽出背后巨弓,眼睛微眯地低骂道:“劳资打了一辈子雁,下头的儿郎竟然被啄了眼,奶奶个熊,你们一会都给劳资长点眼。”他身后的牛头轻笑着晃了晃手中的刀斧,瞧着对面的白衣轻骑眼神开始慢慢变得炙热起来。这么多年剑来刀往,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显摆你们屏口的白毛小崽子们战力天下无双了是吧?以前大伙儿同宗共祖,没法动手较量,如今既为敌手,谁不憋着劲想称量一下这声誉在外的对手斤两。
不用发号施令,只看领头的古田山一夹牛腹缓缓开始前冲,他身后的八百牛骑就同时踢起马镫,呈三角穿刺队形的队伍三息之间便由慢及快如同滚滚洪流朝对面冲去。与此同时,人数一千比古田山略多的白衣铁骑则一声不吭地分做两支,迎着冲锋而来鹿牙右军疾驰而去,青色鹞鹰在夜空中划过,鹰眼中的万人军阵宛若从定北河中爬出的巨蟹,伸出了两只寒光闪闪地铁螯。
“嗖!”一支小标枪似的羽箭带着风雷之声穿透一个白衣铁骑,把他身后的同袍也射落坐骑。古田山双腿紧夹牛腹,一张巨弓在手,背后十枝巨箭箭不虚发地射落了十数个左侧为首的白衣铁骑,白衣铁骑略一骚动,像奔流的河水中荡起的小浪花,迅速归于平静,冲击地速度也越来越快。瞬息之间两支铁骑便要轰然撞上,草原之上地势广阔,任何隐藏埋伏都殊为不易,军阵对战往往都是真刀实枪拼杀出来的实力比拼,既分输赢,也决生死。
古田山冲刺中竟而缓缓放慢速度,一摇手中长刀,勒起缰绳,将坐骑活生生往右带出,他身后的牛骑也如法炮制,反而处于末尾的两百铁骑加快速度向左冲刺,把一个锥形的穿凿阵型变成了个铁扫把,朝左侧的白衣铁骑狠狠扫去。
八百鹿牙铁骑,如仙子折腰曼舞,壮士挥臂横扫,甫一接触长刀巨斧便迅速在左侧白衣军中划出一道人仰牛翻的巨大血槽,响起一片牛角断折的惨哼和骨肉分离的闷响。白衣铁骑袍泽间默契极高,搭手便知利害,任凭身边的同袍被疾驰而来的刀斧切成两半也绝不趁乱扰动自家阵型,仍是岿然不动地前冲,将扫了一遍左侧白衣的八百鹿牙军合围了起来。
刀斧犁地,铁骑横空。古田山仍是阵型箭头,一把长刀只要刀光一闪,便是一个白衣铁骑连头带肩被砍成两截,三品结婴境界渐臻圆满,凭着居三望二的身手,普通的修仙道人一剑飘过可没他这样的杀戮能为。长枪攒刺,白衣铁骑同样出手如电,合围之后如同一只长了牙的胃囊,獠牙毕露,吞吐间就是血光飞舞。屏口鹿牙本是巨坪山两个朝北的尖锐犄角,只是屏口位置更为靠南,常年与南方雪山豹妖纷争不断,养育的屏口民风彪悍执拗,交手不问生死,从来千里追击,战至最后一人。刚一开头就分兵合围,分明就没想让这八百铁骑回去一人,幸亏古田山变阵及时,如若不然一头扎进白衣铁骑后面的巨大军阵,八百破阵营要推磨翻江,谈何容易。
“儿郎们,犯我鹿牙者,若何?”古田山一声虎吼,刀光一闪,一颗硕大的牛头飞上夜空,撒下一片热血。
“杀!”他身后的铁骑刀光剑影间嘶声应到,胃囊蠕动间不时有鹿牙铁骑被长枪洞穿胸口,挑落下马。盏茶功夫,一千白衣铁骑十去其三,剩余七百调整坐骑步伐,将同样只剩五百出头的鹿牙右军牢牢困住。自始至终白衣军中都未有过一骑突出大开大阖的猛将,总是枪林林立,出手动作惊人的一致。古田山趁着间隙挥了挥手,身后铁骑迅速合围收缩,呈龟蛇伏卧状,以免被突破穿刺,分而围之。
就在此时,七百个岿然不动枪尖滴血的白衣忽然在南边放开一个缺口,一队黑甲骑士狂飙而来,像一把尖刀轰然扎在鹿牙军的身上。为首的黑甲牛骑使一杆鹅卵粗的寒铁长戟,黑铁头盔下一双牛眼精光湛湛,座下同是一头青黑青兕兽,瞬息便到了古田山头前,一戟凌空劈下,隐隐夹带着一股风雷呼啸之声。古田山嗔目大喝,一夹牛腹,长刀上撩,“呛”的一阵刺耳声,长刀贴着铁戟划出一溜火星,长戟偏出,半月戟刃砍在他的肩膀上,带出一蓬血花。古田山一声厉吼,眼珠血红地扯掉肩上被撕破的铁甲,坦出血淋淋地肩膀,坐骑与主人心意相通,早就踢步迈出,正要冲刺却被迅疾而来的青兕兽咬住脖颈,甩头撕去大片血肉。陪着他征战多年的健硕水牛悲鸣一声,前腿一滑就要翻转倒地,古田山长刀倒转,出手如电,将长刀插入坐骑脖颈,把跪下的水牛钉在地上,他巨大的牛手按住水牛头,缓缓起身,抽出牛身上的佩刀。
冲入战阵的黑甲铁骑并不多,只有二百来人,却像尖刀一样把鹿牙守军从中间破开。为首的黑甲牛骑约住座下来回走动的青兕兽,点头道:“某戟下杀过的猛将,你算一个。”他的声音活像两块铁板划过,生涩至极。
“你奶奶个熊,劳资闻过的臭屁,你也算一个。”古田山怒极反笑,一扬手中长刀,刀刃已被长戟磕出不少细小的豁口,斜眼睨了一下身后,被黑甲铁骑分开的右军将士又被合围而来的白衣军夹杂着咬住,黑白两军仿若道家的太极图阵,阴阳交互,穿凿挤压之时,不时有鹿牙儿郎被挑落下马,或是削去头颅。
“儿郎们,来世再投鹿牙军啊!”古田山仰天长吼,曲腿纵身,跃起半空,刀光匹练也似的朝头前的黑甲牛骑劈下。黑甲牛头座下青兕兽尖啸一声,扬身人立而起,一双锋利无比地前爪朝半空中的古田山抓去,乌黑的利爪只消抓住,便是再坚固的铁甲也要被掏出一个大洞。与此同时,青兕兽背上的黑甲牛头手腕一抖,手中铁戟如巨蟒探头,带着一丝阴森的寒意闪电般刺向古田山。躲无可躲,电光石火间古田山一刀斩下青兕兽一只前爪,却被后发先至地铁戟透肩而过,活生生挑在半空。
“呸。”铁戟穿身,古田山疼的眼前一黑,一口真气绕在喉头艰难吐出,被刺中的肩膀恰是提刀的右肩,整个膀子都麻痹刺痛起来,连手中长刀都脱落掉在地上。
“这一戟名唤‘绞天’,劲随戟走,中者筋脉尽碎,你这一身功夫已然废了。”黑甲牛头看了一眼胯下哀鸣低呜,不停用猩红尖舌****伤口地青兕兽,再对古田山像看死尸一样狰狞说到。
“那是……俺家……老封没来,不然凭你……一个强提到通天境的二品崽子还不够他一枪挑的,你奶奶……个熊。”古田山脸色青灰地说完这句话,喉头一甜,一口黑血漫出口角。甫一交手便感知对方真气竟在自己至上,他刀法猛烈迅疾,若不是高他一境铁戟怎会如此之快的刺穿自己的肩头,一品通天境,整个巨坪山屈指可数,唯有二品出神境界纯熟之后方能短时间强提真气,到一品境界边缘。
“待某纳了你的真元,便算作你伤我坐骑的补偿吧。”黑甲牛头舔了舔舌尖,说不出的妖异,仍旧骑在青兕兽背探手缩回铁戟,串在戟尖的古田山便被他抓在手中,一双毛手扫去他的铁盔,箍住他的脑袋,手掌之间一片诡异的暗绿色光芒浮动间,古田山忽然牛目圆睁,浑身筋脉在毛皮下跳动纠结起来,腹中一团莹白的光团缓缓朝头顶聚去,瞧起来骇异至极。
几个就近的鹿牙铁骑大喝着就要冲去,却被一众黑甲铁骑牢牢缠住。顷刻间,古田山百四十年结成的本命元婴竟被强行提到了胸口,修道一辈的真气能为就如同攀爬雄山峻岭,能到结婴便是修道中的入了山门,半妖之族比之凡人自有先天优势,却也不是随便就能练就的,若是失去元婴那才是真的废了一身神通。想不到强纳他人真元乃是千年前封妖大战时的至邪密术,如今重见天日竟落在自己身上,古田山拼命守住三寸灵台间仅存的一点灵识,狠咬舌尖,左手一道真气涌上掌心,他狠狠朝自己胸口拍去,拼死也要让这元婴泯灭在自己体内,生于斯,便要灭于斯!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闪电般掠空而来,黑甲牛头脸色微变,闪身推出古田山,握戟催骑倒退两步。白光从他们之间划过,轰然扎在地上,却是一杆梨白色的银枪,只是劲势太强,枪身还在嗡嗡颤动。
“嘿,古大棒槌,一会儿不见怎么朝自己动起手来了?”封宏昌身影一闪就到古田山身边,讥笑着搀起他一瞅,见他满身伤痕,肩头血流如注,再看那黑甲牛头眼中便是一阵森寒的杀意。
“大疤瘌,这崽子跟你一样是实打实的二品境界。”古田山喘着气,嘴角不停冒出血沫,他伸手紧紧扯住封宏昌的臂膀,低声道:“奶奶个熊,不仅如此,他竟还能从二品强提到一品通天境,强纳他人真元,你小心着些。”强提着一口真气说完这些话,古田山已是强弩之末,再无气力站在原地。封宏昌眼神一禀,点了点头,扶他坐下,一招手将银枪吸回手中,仿若背后长眼似的反手将一名从背后举刀偷袭的黑甲牛骑刺了个通透。
“强纳真元?你们黑水关鱼家还真是人才辈出。”封大疤瘌挺枪独立,一手遥指关上,沉声道:“即便如此,想要叩关而入,还是得要过了我们哥俩这关才行。”
闻言黑甲牛头舔了舔舌尖,低声阴笑道:“这阴阳大阵,通天境之后,再无人能出的去。等会儿待某吸纳了你们两个的真元,或许能一步迈进通天境,也无不可。”说着,黑甲牛头再也忍不住心中狂喜,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声,听起来竟跟他座下的青兕兽极为相似。
“癞蛤蟆打喷嚏,口气不小,多说无益,还是手上见真章吧。”封大疤瘌话音未落,一杆梨花枪自手中跃起,蛟龙出海般裹着一股雄浑无匹地气势朝黑甲牛头刺去。黑甲牛头身量高大,催动着胯下受了伤的青兕兽竟还是灵敏无比,手中一杆丈二铁戟使得如捻针立笔一般随意,一戟拨开封大疤瘌的梨花枪,反手握戟横扫,一息之间连出两戟。强提一品境界果然非同凡响,封大疤瘌暗暗动了动酸麻的手指,眼光一扫便看出这厮既是强提境界,也是仗着坐骑迅猛疾快,不等他招式用老,错步闪开铁戟,一声低喝,手中长枪搅动,却是刺兽不刺人。黑甲牛头瞳孔一缩,厉喝声中铁戟舞出一片银光密雨,将梨花枪尽数挡在青兕兽前,封大疤瘌趁机跃起半空,一枪挑翻一个策骑奔来的白衣铁骑,顺势夺了坐骑,勒缰回头,迅猛无比地又是一枪朝黑甲牛头胸口刺去。
黑甲牛头修为虽高,却没料到对手心眼如此活泛,一招不慎,竟被这一枪挑去胸甲露出一片漆黑的牛毛。这牛头该是在黑水横行惯了的,受此撩拨,心中狂怒难耐,怪叫着舞起铁戟催动青兕兽猛然朝封大疤瘌撞去。骑在水牛背上的封大疤瘌一提身半蹲在鞍上,嘴角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低声道:“鼠辈寻死。”说着,一手探枪刺出,一手倒竖身下,迅速聚出一面宽三尺厚两寸的青白光轮。那牛头来势奇快,挥动手中铁戟荡开梨花长枪,轰然朝水牛坐骑撞来,说时迟那时快,封大疤瘌一声沉喝,自牛背上飘然跃起,一手带起光轮赫然朝黑甲牛头拍下。黑甲牛头体格极健,仓促间来不及回戟格挡,只好抬起粗大的手臂往上一扬,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光轮从他身旁掠过,拍在他胯下青兕兽的背腹之间。那青兕兽吃这一击,巨大的身躯竟嘭的横飞出去,胸腹间肋骨狰狞刺出皮囊,连哀鸣一声都没有便歪头死了过去。
黑甲牛头身手敏捷的从兽背上跃起跳开,扭头看了一眼死去的坐骑,晃了晃被光轮齐肢拍断的胳膊,眼神阴毒的看了封大疤瘌一眼,狞声道:“好一杆鹿牙梨花枪,好,好。”连说两声,黑甲牛头倒提铁戟,身法如电般疾掠入阵,匿去踪迹。
见机不对二话不说扭头就跑,倒是个难得的机灵鬼,封大疤瘌吁口气,如若不是刚才险招奇出,硬拼下去胜负尚在****之间,自然是人六我四。他走到古田山身边,把还强抻着的古田山背在身上,低声道:“大棒槌,破阵营,理当破阵,走,劳资带你破阵去。”古田山在他背上点了点头,用几不可闻地声音说道:“将军曾说过,要想拔鹿牙,得有神仙手。”语毕,两人大笑着朝阵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