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牙关地处巨坪山脉东部,说是关隘,其实算得上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夜雨风更疾,关内一片黝黑,只是在官道两边的屋檐上,零星挂着几盏灯火,随风雨飘摇。
金刚牵着两头水牛,水老二跟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扯东扯西,跟着水将军和他的撑伞老牛头,拐了几个弯,到了一处蹲着两座石狮的大门前,我抬头迎着檐下的灯笼,依稀看见门头上挂着的“黑水灵台府”门匾,几个字大喇喇一瞅竟然还有点瘦金体的意思,只是笔画之中金戈铁马,透着一股股浓浓的杀伐之气。那低头撑伞的老牛头快步走上前推开大门,站在门口,合着的雨伞倒握手中朝下滴水,牛脸带笑的看着我们。我微一颔首,低头走了进去。
一入侯门深似海,不止是豪门大宅内房屋众多,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更有人心交织高深莫测的意味。这水氏府邸只在风雨中露出正堂的几盏屋檐,院内两边郁郁葱葱,借着模糊的灯光,左右布局倒也能看的七七八八。到了正堂,又迎来两个体型一如山城中母牛那样彪悍的侍女,送上茶水,就安静的退了出去。
正堂之中,水富贵端坐上首,白毛水二和我分坐左右,金刚立在我身后,垂首发呆,而撑伞的老牛头则侍立门口,脸上笑容依旧。
“鹿牙关距王城三百二十里路,小王爷一路辛苦。”水富贵微阖双眼,语气十分平淡。
“游山玩水,谈不上辛苦,倒叫富贵叔挂怀了。”我好整以暇地拉了拉也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做的小红肚兜,湿哒哒的贴在我的肚皮上。
“既然如此,劳憾,先安排几位洗漱一番,再弄些酒食来。”水富贵朝门口侍立的老牛说了一声,起身朝我说道:“夜雨打芭蕉,某自是没什么睡意,听说小王爷在王城与那大乘佛教的苦行僧人有过一面之缘,可巧某近来对那佛教的说辞也颇有兴趣,一会儿还要劳烦小王爷移驾此地,不吝赐教。”水富贵穿着一身青色布衣,一路走回来竟连衣摆都是干干净净,半个泥星也没有。倒是我们,个个都是牛蹄甩泥裹牛腿,被他这么一说我牛脸一红,这厮竟然是个有洁癖的牛头人……诶不对,我特么哪是跟人家一面之缘,是一面之死好不好,我也站起身子,点头道:“既然富贵叔垂问,小侄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水富贵点点头,身形飘逸的走了出去,那老牛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我们朝后院走去。
刚走片刻,白毛水二嘴痒话多的毛病就又犯了,“十三哥,你知不知道鹿牙关最好的地方在哪儿?”
“哪儿?”
“你猜嘛~”
“滚。”
“讨厌,最好最舒服的地方当然就是这儿咯。”水老二贱兮兮的跑上前两步,拍了拍那老牛的肩膀说道:“劳憾,饿的紧呐,快给弄点酒菜过来呗。”那老牛点了点头,打开雨伞原路走了回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这后院之中竟有一片高大挺拔的芭蕉树林,一条蜿蜒曲折的亭廊横穿整个树林,现在才明白水富贵那句夜雨打芭蕉是什么意思了。这雨水打在芭蕉宽大的树叶上噼啪只响,走的近了,才看见那亭廊的地上赫然竟是几个水汽蒸腾的温泉池子。妖怪就是妖怪啊,在自家院子里开澡堂,几个池子铺满鹅卵石子,旁边一溜的青铜兽头吐水入池。听着淅沥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叮当响声,躺在水温适中的泉水里,我舒服的哼了一声,蹬了蹬脚,脑海中突然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句话:脉若八荒气自走,力承千斤定海山,我精神一振,急忙在心里记下这句话,再去回想脑袋中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
“嗳,水娘娘,你平日这么嚣张顽皮,为何见了我姑姑这些长辈就低眉耷眼的,夹着尾巴做人?”我豁了把水,斜眼看着旁边池子的白毛水二,那边金刚压根儿就没进池子,刚一进去水就漫出大半,无奈只好坐在池边刷着自己的牛腿。
“讨厌,少爷我可一直都是咱们巨坪山温良恭谦的模范人物,再说了你姑姑那可是咱们巨坪山的长公主,两千年来最年轻的通天境高手,连我叔父都甘拜下风,我有什么能耐能在他们面前撅尾巴抖威风啊。”
“嘿,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点自知之明。”
“那是。”水老二得瑟的翘起二郎腿,“嗳,十三,你以后别叫我水……娘娘了啊,本公子可是风流倜傥威猛霸道……”
“水娘娘,饭来了。”我从池子中跃起,迎着送来酒菜的劳憾,帮忙把酒菜放下。老牛头瞧了瞧我,低声絮叨着:“这些活计老奴自来便是,小王爷千金之躯,可别脏了手脚。”
“老人家,我这真要是金子做的身躯,那得值多少钱呢?”我笑着在亭廊的石桌上摆好酒菜,老牛头笑着点头称是,说道:“小王爷,二少爷,老奴就在外面候着,有事儿您就言语一声。”水老二闻见菜香早就跑了过来,一边往嘴里塞着饭菜一边挥手示意。老牛头转身离去,不过眨眼功夫就鬼魅般地又消失在芭蕉林中。
“嗳,这个老人家是?”我拿着筷子捅了捅只顾胡吃海塞的水老二。
“噢,罗汗啊,拉是窝们嘎啦的老管家。”水老二塞了一嘴菜,拿起酒壶,咕嘟就是一大口。这老牛头貌似破败,实则浑身气机流转极为雄浑。当然,这是金刚悄悄告诉我的,我也觉得这头老牛着实不一般,即使在笑,眼神却依旧平淡如初,好似脸上所有表情都只是一个面具。
用过酒菜,洗漱干净,鬼魅般的老牛就准时出现了,躬身带着我往正堂而去。我让金刚先回房间,如果这儿还有什么杀机,一个一品通身境的高手再加上修为不知深浅的老牛头,金刚自己能溜掉就已经不错了。
走到刚才呆过的正堂门前,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我们在院中独自站立,漫天大雨倾盆而下,但到了他头顶三尺雨水就像被一面透明的雨伞弹开,他脚下一米之内,水泼不进。
我站定,拱了拱手:“富贵叔。”
“呵,你这小子倒是嘴甜。”水将军转过肩膀瞧了我一眼,抬手缓缓指向电闪雷鸣的夜空,道:“天地八荒,万物有灵,就连佛家也说众生平等,草木皆情,十三,你来说说。”
卧槽,这是考我呢还是考我呢,劳资前世连五台山都没去过啊亲,脑袋瓜里又是一阵v8发动机的轰鸣声,我绷起牛脸,装作一脸平静,老牛头在我身后撑伞,雨越下越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发动机转了几千圈,我才艰难的从前世的记忆中憋出一句。话一出口顿时四周寂寂,只剩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我头顶的伞布上。
“这句话,是咱们祖上供奉的一位仙人所说,难得你会记得。”水将军转过头面带微笑,“天地虽不仁,万物却自有情义,你且安心住下,待雨停了再走,至于你屁股后面闻腥而来的宵小之辈,某在,这鹿牙关便是他们赶来埋骨的地方。”
闻言我恭敬的掏出老爹的书信,递了过去,说到:“父王所托,不过十三一条小命,叔父经纪一方,身为大将,当以身重,挡得了的便挡,挡不了的也不必强求,狼心狗肚之中,又怎是小侄终了之地。”说完,我神色平静的又施了一礼,自老牛手中接过雨伞,转身离去。其实,我心中在想,如果这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能给劳资派上一旅铁骑护驾,该有多好……
“这小子,有些意思。”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后院中,脸上在笑的老牛头终于不笑了,只是弯着的腰依旧弯着。
“总不能亏了他这一声叔父。”水富贵面色平静,“明日吩咐下去,将令,关外凡有近关五十里遇问不答者,杀。关内凡有持械聚三人以上者,杀。鹿牙黑水军凡有眷属在山城者,许出不许进。”
“喏。”水将军口吐杀气,老牛头弯腰更甚。
话音刚落,天上紫雷乍起,电蛇狂舞,院中一道霸烈无匹的气机裹起一地雨水,后院客房中,我心中一动,开窗,夜空之上一面巨大的水伞横悬天际,水泼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