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庙里的泥神像年头多了,往下掉渣,不好看了。有几个人来俺家,找爹娘商量重塑神像,爹娘同意了。
①前出厦:瓦房房顶往前伸出一块,两边有墙,前面没墙,可以防雨,方便晾晒东西。
②穿靴戴帽:对一种房子的形象说法,这种房子底部和上部是砖墙,中间是土墙。
百时屯出几个人,到各家各户齐①粮食。人口多的十斤,人口少的五斤。家里穷的,免了。齐粮的拿着两个升,都是用木板做的,大升正好十斤,小升五斤。
那时候,刚收完麦,齐粮全齐小麦。爹写了很多纸条,拿十斤粮的给他个十斤的纸条,拿五斤粮的给他个五斤的纸条。
这粮都愿意往外拿。粮食齐上来了,百时屯人都到庙门前烧香磕头,领头的说:“各位神仙,您老人家去杨庙住几天,把您的衣裳做好,您再回来。”杨庙离百时屯二里多地,是个大庙院。
一炷香着完了,大家开始往外搬泥神像。大神像得几个人抬,小鬼、小判子,一个人搬就行了。泥块和碎土,用抬筐往外抬。泥胎和碎土,直接填到百时屯的坑里。
泥像扒完了,剩下西南角一个小橛子,换了十多个人,谁也拔不下来。这次塑神像,爹是领头的,干活儿的来找爹。爹说:“俺去看看。”爹踢了两脚,就把小橛子拔下来了。
齐上来的小麦,多数换成钱,人工钱、料钱都从这里出。塑完神像,剩下些钱和小麦,百时屯就在庙前搭个大棚,都来烧香磕头,叫去杨庙的神都回来受香火。
①齐:收。
塑完神像,修完庙,得吃顿饭,俺那儿叫“吃舍”。
吃舍在庙门前的台子上,大家都拿着纸条来领饭。拿十斤小麦的,领四个馒头、一二大碗①菜;拿五斤小麦的,领两个馒头、一大碗菜。庙台子上放着几排卸下来的门,各人找各人的地方,饭菜搁在门上,蹲在地上就吃了,也有的站着吃,还有走着吃的。
吃完饭,把庙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就都回家了。
①二大碗:二号大碗。
庙台子
百时屯有个十字路口,庙台子在西北,俺家在西南,跟庙台子就隔一条路。
冬天,老家屋里没有屋外暖和。没活儿的时候,百时屯的男人都爱到庙台子晒暖,就是现在说的晒太阳。庙台子是庙前面的土台子,比路面高出两尺,五六间房子的空场。只要不下雨不下雪,庙台子上天天都有很多人,有说笑话的,有讲故事的,有看闲书、念书给大伙听的,还有说张家长李家短的。谁家生气打架受委屈了,也去庙台子说,叫大家评评理。
老包天天都到庙台子卖东西。他的筐又长又扁,自己编的,里面放着洋烟、烟丝、落生①、糖疙瘩、糖稀,天冷了还卖糖葫芦。庙后边就是小学校,他卖东西不用喊。
老包的筐里有两只大玻璃碗,碗上有盖,一只装糖疙瘩,一只装糖稀,都是他自己用白糖熬的。熬得差不多了,装到碗里就是糖稀;再熬一会儿,放到抹好油的木盘里,晾一会儿,切成小块,就是糖疙瘩。
①落生:花生。从前的学生带钱的很少,有几个带钱的,买几块糖疙瘩,他们更爱买的是糖稀。谁买糖稀,老包就挖一块,把糖稀往两根秫秸秆上一缠。孩子拿到手里,把两根秫秸秆分开一拉,糖稀拔出丝来,他再接着往秫秸秆上缠,接着拉。没有秫秸秆,老包就把糖稀缠在两根苇子秆上,除了拉丝,用苇子秆还能吹泡,玩够了再吃。
有一次,娘给俺一个铜板,叫俺去买落生。老包收下铜板,给俺称了落生,俺扯着衣裳大襟,兜着回家了。娘说:“这大铜板太不值钱了,才称半斤落生。”
没过多长时间,老包不要铜板了。日本人发下来联合票子,俺们叫日本票子,老包开始收日本票子。
老包姓时,岁数不大,才二十多岁,小名叫包,大家都叫他老包。
刨落生的时候,他买了落生,嫩的煮成五香落生,成实的晒干自己炒,卖炒落生。
天凉快了,他起早做豆腐,用木轱辘车推着叫卖。
有人说:“老包发在庙台子。”
老包说:“小本生意,能发啥样?”
冬天夜长的时候,有卖包子的、卖羊肉汤的。吃完晚饭,待上一会儿,他们站在庙台子上喊:“热包子——刚出锅的热包子!”“羊肉汤——开锅的羊肉汤!”喊一阵子就回家,等生意。这两家生意都挺好,天天卖完。庙西有一家卖炸鱼和糟鱼的,里面不知道搁了啥东西,刺和骨头都是面的。放家里腥味大,他白天把鱼拿到庙台子上卖。
庙台子东南边有棵榆树,碗口粗。男人干活儿回来,都习惯在树下歇歇。
百时屯时家有个闺女,婆家在任店。大年初二,小两口回百时屯拜年,拿了一箢子礼,她爹单单把肉留下了。
那时候有句俗话:“留闺女的肉,闺女回家瘦。”闺女回到婆家,婆婆掀开箢子看,少了肉,不愿意了,丈夫也不愿意了。娘儿俩都说了些难听的,“穷死了”“没吃过肉”。
时家闺女说:“你们都别生气了。今儿晚了,明天俺起早上百时屯,把肉要回来。”
丈夫说:“你敢上百时屯要肉,俺打断你的腿!”
这块肉就两三斤,娘儿俩没完没了找事。娘家这块肉还没吃,时家闺女上吊死了。
娘家知道,闺女是为了这块肉死的。女婿来跪门,丈母娘又哭又骂,老丈人用这块肉打他的脸,谁讲情都不行,就用这块肉打。打累了,没劲了,把肉一扔,放声大哭。
这块肉,时家人一口没动,就挂到庙台子旁边那棵榆树上了。
三四天以后,在庙里住的二瘸子,到邻居家借了长竿子,他把肉整下来,煮煮吃了。
郭寺
百时屯庄外东北方向有个庙,叫郭寺。郭寺就三间砖瓦房,离百时屯一里多地,离贾楼也一里多地。
一进庙门有个坐像,很大一尊神,俺不记得是啥神了。神像下面,是不到三尺高的神台子。神台子下面塑了一圈小人,都用肩膀扛着神台子,个个累得龇牙咧嘴。
俺那儿把这圈小人叫“扛神台子的”。平常,看见谁干活儿累了,就会有人说:“你看你累成那样,好像扛神台子的。”
东西两边还有两个神台子,东边神台子上有九个泥像,西边神台子上也有九个,这是十八罗汉,一个人一个模样,一个人一个动作。
听俺娘说,塑十八罗汉时,百时屯的人都不敢去郭寺。谁要是在郭寺待一个时辰,塑神像的就把这个人的体形和模样塑到十八罗汉身上。百时屯的姜继修不懂这个,他去郭寺看热闹。十八罗汉塑好后,就有一个跟姜继修一模一样。百时屯的人谁看了谁笑,说:“这不是继修吗?”
郭寺后面是乱丧岗子,百时屯和贾楼的小孩死了,都用谷秸包上,再用绳子一绑,扔到郭寺后面。
那时候,女人冬天生孩子,也是坐在坯头上。孩子从娘肚子里热乎乎地出来,生到冰凉冰凉的地上,容易受风,十个孩子能活下来五个。
百时屯有户人家一胎生了八个孩子,早产,一个没活,男人用粪箕子扛出去,没用谷秸包,也送到郭寺后面。经常听说狗在郭寺后面抢吃死孩子,打架。俺家的狗也去过一回,回来就吐。
有一次,三哥和邻居孩子去郭寺后面的林柳趟子①里抓蝈蝈,俺也跟去了。那年俺六岁,是秋天,俺一眼就看见寺庙后面乱七八糟的谷秸,谷秸里的死孩子没了。还有两个死孩子包在谷秸里,狗还没来吃哩,把俺吓坏了。现在做梦,有时候还去郭寺后面呢。
十岁那年,俺得了伤寒病,四十多天没吃过一点儿粮食,就吃点儿水果,一天一夜能喝两壶水。到了济南,爹抱着俺坐洋车看病。济南的马路上光溜溜的,啥都没有。
俺回家跟娘说:“要是在百时屯,俺死了,把俺扔到郭寺后面就行了。俺要死在这儿,往哪儿扔啊?”
娘是个不爱哭的人,俺的一句孩子话,把娘说哭了。
郭寺一年有一回庙会,在正月二十一。会上人很多,十里八乡的买卖人都往一块儿凑,卖啥的都有,卖吃的头一天得把锅灶支好。
①趟子:成行的东西。
有几年,庙会上唱大戏,正月二十一开唱,连唱四天。庙会上唱的戏都是还愿的戏,俺那儿叫“愿戏”。这样的戏,锣声响起,先出来一个戴面具的人,他不说也不唱,这个人叫“家官”。他拿着神仙杪走一圈,这叫“亮台”,那个神仙杪就像蝇抽子。家官亮台,看戏的就知道这是愿戏。他回去了,才开戏哩。
唱戏之前,提前几天搭戏台子。知道了信儿,有大车的人家,就把大车拉去,提前占地方。庙会那天,戏台子前的大车都摆满了。俺家也把大车拉去,把牛牵回家。那时候的大车四个轱辘,都是木头的,坐在上面稳稳当当的,一家人都坐在车上看戏。
后来,郭寺的神像扒了,庙还有,常有人干活儿累了,到庙里凉快去。
后来听说,庙也扒了。
锅屋
老家人管厨房叫“锅屋”,东北人管厨房叫“外屋地”。东北的外屋地可比老家的锅屋强多了。两边的锅差不多,都是大锅,有八印①的、十印的,人口多的用十二印,六印的就算小锅了。用四印小锅的,多数是绝户。
两边不一样的是,老家的锅屋没烟囱。
没烟囱咋跑烟?从锅门跑呗,连烟带灰都从锅门往上蹿。时间长了,锅屋棚上都有污油灰,滴答滴答往下落。污油灰就像现在的石油,滴到衣服上洗不下来,滴到头发上,头发梳不开。女人做饭的时候,头上都顶块家织布的手巾。
冬天还好,有灰有烟,锅屋不热。晴天也好些,有干柴,烟都往上去,贴着棚顶走,离地半人多高没有烟。女人在锅屋猫腰走,不呛。连阴天就不行了,柴火潮湿,锅屋里都是烟。做完一顿饭,呛出不少眼泪,鼻涕里都有灰条子。到了大热天,做饭更受罪,老家的大锅门一尺半高、六七寸宽,烧锅烤得脸疼。
①印:锅的容积。
大牛家媳妇懒得做饭,她不愿意进锅屋受罪。甜瓜下来的时候,大牛家的晚饭就是甜瓜。就为做饭的事,两口子经常打架。
有年冬天,大牛家早饭是多半锅糊涂粥,两口子又吵起来,大牛抱起来媳妇,放到糊涂粥锅里。刚放进去的时候,媳妇说:“俺不活了,俺就死在这锅里吧。”
等棉衣服热透了,疼得受不了,她想出来出不来,粘在锅里了。四个孩子都小,谁也帮不了她。
过了好长时间,孩子才喊来邻居,把她从锅里拽出来。邻居帮着脱衣服查看,这媳妇腰上、屁股上、大腿根上的皮都掉下去了,疼得她吱哇乱叫。有人给娘家送信,娘家把人接走了。
大牛没爹没娘,家里的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八岁。媳妇走后,他又当爹又当娘,天天都得进锅屋做饭,累得黑瘦黑瘦的。
在娘家养了一年伤,大牛媳妇能下地走了。岳母把媳妇送回来,跟大牛说:“俺把人给你送回来了,俺是可怜这四个孩子,他们不能没娘。你俩要是再打架,俺就把闺女接走,再也不叫她进这个家门。”
从那以后,不管媳妇做不做饭,做啥饭,大牛两口子再也不打架了。
热死人
俺小时候,老家的天比现在蓝,太阳射出来细细的光线,一条条的,俺看得很清。那时候的夏天比现在热得多,女人在家,一遍一遍洗上身和腿;半大小子扎到水里不出来,一天天在水里泡着。
那些年,俺年年都起热痱子,头上、脸上、脖子上、前胸后背上、手背上都有痱子,刺痒得难受。大个痱子上有白顶,里面像有脓似的。出完痱子以后,都得褪层皮。吃奶的孩子痱子更多,更遭罪。
大热天,在太阳底下时间长了,还得夜盲眼。百时屯很多人得过夜盲眼,一到天黑,啥也看不见了。后来听说一个偏方:吃肝。不管啥肝,吃了就见效。第二天再吃,就全好了。
最热的时候,百时屯两年热死两个人。
一九五四年夏天,百时屯有个人去西洼割麦子,西洼离百时屯三四里地,他在回来的路上热死了。晌午天气热,太阳暴晒,这三四里地一棵树、一个水坑都没有。
第二年热死的,是外庄来的卖瓜的。
爷爷拉车,孙子推车。孙子说:“爷爷,俺渴了,你也渴了,咱俩坐在树底下凉快凉快,吃个瓜呗。”
爷爷说:“咱不能吃瓜,推来的瓜都是好的,还得换钱呢。今儿回家,咱吃那些歪花出把儿的瓜。咱也不能凉快,天热,咱卖瓜才快哩。你要是渴了,到谁家找点儿水喝吧。”
孙子到人家找水喝,回来一看,爷爷倒在地上了。孙子连哭带喊:“爷爷,你醒醒,你醒醒!”
外人看见都跑过去,孙子说:“俺爷爷这是热的。”
百时屯人有的端来水喂,有的给老头洗脸,晚了,老头断气了。
那年俺家也种瓜,种瓜的多,不好卖。老头热死的第二天,俺大哥推着木轱辘车出去卖瓜,侄子继川在前面拉车。
大哥说:“小儿,咱车上的瓜你拣好的吃,不好的瓜咱卖便宜点儿,咱别热死了。”
外扒户子
以前,百时屯有三大姓,一个姓的都住在一块。姓庞的住东南,姓姜的住东北,姓时的人多,住西南和西北。
哪家闺女死了丈夫,在外面过不了,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哪家没儿子,就招个养老女婿过日子,生的孩子跟着女婿姓。三大姓以外的这些人,百时屯人叫他们“外扒户子”,低人一等。
庄稼长起来,小偷上地里偷,专偷外扒户子的庄稼,连偷带祸害。
郭家的场院跟俺家挨着,中间隔一条小道,他家的麦秸垛哪年都有人放火。
孩子们在一起玩,外扒户子的孩子也受气。要是打起仗,百时屯的孩子就说:“你一个外扒户子,还想反啊?”
不光百时屯,别的庄也这样。俺妹妹的婆家在董官屯,有个董家的闺女死了丈夫,领着三个儿子回到娘家。后来,董家的闺女改嫁,这三个外姓孩子在董官屯受气,想改姓董,老董家的人说:“想姓董,得免一辈。”比方说,他们本来是侄子辈的,姓董以后就变成孙子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