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黄水子
一九三六年七月,百时屯人都听见怪怪的声音。水到跟前才知道,黄水来了,把老百姓吓得不知咋好。
传说,海子门那儿的水立着,一人多高,有个白长虫在水里来回摆头,水不进屯子。百臣家爹扛着铁锨从那儿过,他用铁锨把长虫一砍两半,水哗啦一声进屯子了。
听娘说,那回上黄水子,平地里四五尺,洼地里七八尺,家家都进水。好在俺家连牛屋底下都是九层砖的,房子没咋的。穷人家的房子多数是土房,也有五层砖、七层砖的,泡倒了很多。
屋里外头都是黄水,天上大雨下起来不停。继平媳妇要生了,继平怕房子倒了,砸死媳妇孩子,他拉着媳妇进了庙。百时屯的庙地基高,是砖瓦房。
眼看着黄水跟庙台子齐平,要进庙。最后还没进庙,水就下去了。
继平媳妇在庙里生了闺女,给孩子起名庙生,继平说:“一个小闺女,叫庙生太不好听了。要是小小子,叫这个名还行。”又给改名叫爱莲。
黄水子退了,百时屯人都埋怨百臣爹,说那条白蛇是白玉奶奶显灵,不叫黄水进百时屯,百臣爹不该用铁锨砍那条长虫。百臣爹是个老实人,老实巴交种地,没惹过事。大家都埋怨他,他没法在百时屯待,领着老婆孩子逃荒走了。
黄水子退了,到处都有鱼。听说,海子壕里全是鱼了,有一条大鱼丈把多长,半尺长、一尺长的鱼有的是。百时屯的人看见大鱼,谁都不敢动,说那是神鱼。有个外庄人看见了,快跑回家,他赶着牛车,拉了几个人过来。他们把这条大鱼打上来,很多鱼吓跑了,他们用网又打了两布袋小鱼。
他跟百时屯人说,这条大鱼叫火头鱼,火头鱼是孝鱼。大鱼下了子,眼就瞎了。它的子子孙孙都跟在它嘴边,叫它吃。吃上一个月,大鱼的眼就好了。
四个人把这条鱼用绳子拴上,穿上杠子,抬上牛车。鱼头搁在车外头,鱼尾巴还拖拉在地上呢。他们是曹楼的,拉了满满一车鱼回家了。
家里有高地的,水退了都去高地种小麦。有户人家,老爹带着十二岁的闺女种地,闺女看见有个水坑,水不多,鱼很多。她下到水里,捞出一个摔死一个,整出来一大堆鱼,没法拿走。她把裤子脱下来,把裹脚布抖搂开,用裹脚布把裤腿扎上,拣大鱼装了满满一裤子。
这么大闺女了,没裤子没法进庄,叫爹把大夹袄脱下来,她穿上。
她婶子吃完小妮儿抓的鱼,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这么大闺女了,光着腚抓鱼,光着腚回家。”
还有户人家套上牛,拉着拖车去种麦子。拖车经过的地方,路上有个黑亮的东西。他们停下拖车回头找,用铁锨扒拉出来一条三尺多长的死鱼,闻着没坏味,装到别人的拖车上拉回家。
鱼多,百时屯人吃鱼吃得够够的,连鸡都不吃鱼了。
那年秋天,百时屯啥都没收,很多人出去逃荒要饭。有的黄水一下去就走了,有的种完麦子走,也有过了年走的,都一家一家的。有的孩子小,用挑子挑着;有的老人年纪大走不动道,得坐木轱辘车上。
地多的没走,收一年粮食,两年吃不完。孩子太小、老人太老的人家,逃荒逃不了,结粮食吃。实在没办法的,卖地换粮食吃。
俺记事以后,百时屯没上过黄水子。
公公说:“塔没二齐的时候黄河决口,杨树梢上挂水草,淹得啥都不剩了。”
俺问:“啥叫‘塔没二齐’?”
公公说:“那时候,咱巨野县的永丰塔都没两层了,大家就说‘塔没二齐’。”
听公公说,大概六百年前黄河决口,巨野县的人都淹死了。黄水下去,地上就厚厚一层土,一眼看不见边。那时候,人少地多,朝廷叫各地方往山东迁民,哪家都不愿意去。
山西的地方官要迁民,先放出风来:“哪里人都要,就是不要洪洞县老鸹窝的人,那儿的人不行。”
老百姓一听,都逃到老鸹窝。
听说老鸹窝的人差不多了,地方官下令:“哪里的人都不要,就要老鸹窝的人。”
他们把老鸹窝的人强制迁来,在山东安家种地。
公公说,他的老祖先就是山西省洪洞县老鸹窝的人。
俺姜家的老祖先叫姜真,明朝洪武六年(1373年),他从湖北省麻城县孝感村迁来,在巨野县西姜庄下户,可能就是“塔没二齐”的时候过来的。
现在的西姜庄有个姜家家庙,一九九八年建的,附近姓姜的都捐了钱。家庙大门口有对联,一听就是有学问的人编的:
由湖北迁山东祖选基地
枕昆明登沧海人旺财兴
横批是:传衍后世。
家庙平常不开,过年的时候,很多姜家人来家庙磕头。初一那天,光炮仗皮,就满满两簸箕。
巨野有河,叫洙水河。新中国成立以后,百时屯出民工挖河,在河底挖出很多东西来,有粗瓷饭碗、老茶壶,还挖出松树墩子。饭碗和茶壶都放在生产队,大家用。他们说,这都是“塔没二齐”的时候留下的。
时家场里
百时屯的场一家挨一家,都没院子。谁家的场多大,都有记号,地底下埋着石头,露出一块。那时候轧出粮食来,都用木锨扬,没风不行,地方小了也不行。老姜家的场在东北角,老庞家的在东南角,老时家人多场也大,在屯子中间。
百时屯来了唱戏的、耍把戏的,都到时家场里。听说来过耍狗熊的、耍猴子的、小狗钻圈的、上刀山的、拉洋片的、唱两根弦的,俺家管教严,没看过。屯子里只要锣鼓一响,时家场里就来很多人。
刚记事的时候,大嫂领俺看过皮影戏,俺那里叫“提线子人”。吃完黑天饭,月亮很亮,嫂子小脚,俺三四岁,她扯着俺的手,走了半里地。
场里看戏的人很多,俺走到,人家正演着哩。开始,嫂子抱着俺,从人缝里也能看见。俺看见一张大白布,两个小人拿着刀,在上面一蹿一蹦地打架,很热闹。
嫂子抱俺看了一会儿,累了,把俺放在地上,俺啥也看不见,那么多人,谁也比俺高。后来俺往里挤了挤,看见有个长板凳,没人坐,不知谁家的。可能占地方早,去晚了,挤不到里边。坐下看不见,嫂子让俺站凳子上。站凳子上能看见了,看一会儿,俺困了,要回家,嫂子就领俺回家了。
俺老家那里,正月初五、十四、二十三有说道,大闺女、小媳妇都不干活儿,一年到头,总算歇两天。
一九五二年正月初五,时家的场里锣鼓响,百时屯的闲人都过去看。那年俺虚岁十六,跟两个嫂子去了。俩嫂都是小脚,俺扛着一个长板凳,放到前面。听说,这个戏班子是唱花鼓丁香①的,俺没听过。小时候听戏,俺最爱看小媳妇出来,长得好看,穿的衣裳好看,嗓子也好听。
坐了一会儿,开戏了。唱戏的两个人穿着古装衣裳,一个男角,一个女角,还有敲锣打鼓的、拉弦子的、拿着锣打场子要钱的,一共七个人。这个唱女角的,一看就是个男人,大高个子,脸很黑,抹一层粉也没盖上,就像驴粪蛋子下了霜,两只黑手也粗拉拉的。他唱得好,一开腔嗓子可细了,如果光听他的唱,那就是个小媳妇。
那天唱的是《兰瑞莲打水》。听完戏,俺就回家了。看见三哥,俺问:“你咋没去听戏呀?”
三哥说:“俺去那儿一看就回来了。你看那个男人打扮成个女的,难看死了。你知道那叫啥戏吧?”
俺说:“不知道。”
三哥说:“那叫三不要脸的戏。唱戏的不要脸,请戏班子的不要脸,看戏的也不要脸。要脸面的,谁请那么难看的戏?要脸面的,谁看那么难看的戏?”
①花鼓丁香:一种民间小戏。
一九五五年秋天,俺回娘家。刚进西门就听见锣鼓声,走到时家场里一看,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俺也挤到里边看看。挤到里边,俺没看出来玩的啥把戏,就看见一个人手里拿着木棍子,旁边还有一个破木箱子,没底没盖,放在光溜溜的地上。
旁边的人敲敲锣,打打鼓,那个人先把空木箱子拿起来,叫大家看。看完,他把箱子扣到地上。
旁边的人敲敲锣,打打鼓,他用棍子敲敲木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来。
旁边的人敲敲锣,打打鼓,他再敲敲木箱子,从箱子里又拿出一样东西来。
一遍又一遍。他拿出来的东西有衣服、帽子、鞋、围脖,有针线筐子,还有俺家的驴套。
那个人喊:“小朋友,谁想去北京见毛主席?”
有个小孩说:“俺去。”
那个人把孩子的眼用黑带子捂上,放到箱子里。旁边的人敲敲锣,打打鼓,他敲两下木箱子,拿起箱子再叫大家看,孩子没了。地是平地,孩子哪儿去了?谁也没看见。
那个人又喊:“刚才那个小朋友,现在到北京了。还有谁想见毛主席?”
有个小孩说:“俺去。”
还是把孩子的眼用黑带子捂上,放到箱子里。旁边的人敲敲锣,打打鼓,他拿起那个箱子叫大家看,这孩子又没了。
玩了一会儿,旁边的人敲敲锣,打打鼓,那个人用棍子敲两下木箱子,一个孩子从箱子里站起来,是第一个想见毛主席的孩子。
那个人解开孩子眼睛上的带子,大家问:“你见到毛主席了吗?”
孩子说:“俺在一个柴火垛边上躺着了。”
旁边的人敲敲锣,打打鼓,一会儿,第二个想见毛主席的孩子也从箱子里站出来。
他们玩够了,又敲锣打鼓,那个人把那些衣服、帽子、鞋、围脖、驴套、针线筐子啥的紧着往箱子里装,装得很快。都装完了,他打开箱子,里边啥都没有了,地还是平地。
这事俺越想越奇怪,问上岁数的本家三哥:“这是啥把戏?”
三哥说:“这叫小搬运。他搬来的那些东西,都得送回去。他要不送回去,就不能再玩,再玩也不灵了。俺听说还有大搬运哩,把牛、马、驴和走路的人都能搬来,光听说,没见过。”
百时屯的井
百时屯有好几眼井,时家、庞家、姜家都有一眼。
从俺家出门往左一拐,就是姜家那眼井。井上没有辘轳,俺家买了一条井绳放在井台上,谁要去打水,就用这条井绳。井绳是用树皮拧的,很粗,一头有个结实的木钩子。
那时候,挑水用的都是木桶。用井绳钩子钩着木桶的横梁,摇几下,打斜下去,灌进半桶水,提起来再一墩,桶就满了。站在井边,用两只手捯①着往上拔,木桶死沉,得费很大劲。离井远的,挑一挑水,半道得歇一次两次的。
男人不在家,或者病了、懒了,女人就挑水。女人都小脚,力气也小,挑水用瓦罐,瓦罐碰到井边就碎,总得加小心。
吃这井水的人多,都说这井水好吃。春天旱得狠了,井深了,水浅了,打出一桶水来很累。天旱,木头干,木桶漏水,一桶水到家,漏得还剩大半桶。到了家,还漏,漏得厨房地成稀泥了。
有人说,井王爷最公平,不管穷的、富的、丑的、俊的,只要来打水,都给你。
①捯:双手交替着把绳子往回拉。
这眼井也不知道用多少辈子了。井壁是圆的,用砖砌的。井口是方的,往回收了一点儿,砌了四块石头。年头多了,石头溜光溜光的,不小心很容易掉到井里。
有一年春天,天旱,井水很浅。姜来滨眼睛不好,不能打水,都是媳妇挑水吃。媳妇去打水,掉进井里,没淹着。有人把井绳放到井里,来滨媳妇抓着井绳,就把她拽上来了。
在老姜家,来滨媳妇是最不干净的一个人。她掉下去以后,来这眼井打水的人少了。很多人到前街挑水,挑一挑水歇三回,才能挑到家。来这井打水的,挑回去都给牲口喝,谁也不喝来滨媳妇的洗澡水。
在前街挑了半个月水,大家一商量,还是淘井吧。把井里的水全淘出来,稀泥全挖出来,再升上来的水就干净了。淘了井,都不到前街挑水了。
到了秋天,枣树上的枣红了。继卜家的枣树伸到墙外边,底下就是那眼井。郭保申的二孙子二牛用青秫秸够枣,不小心掉进井里。俺在井台上洗衣裳,眼看着他掉进井里,把俺吓坏了。正是割豆子的时候,都下地干活儿了,找人也找不着。
俺往庙台子跑,看看那里有没有人。没跑到庙台子,看见士太哥,他挑着两个送水的瓦罐回来。俺吓得不会说话了,喊了一声:“大哥,掉井里了。”
士太哥明白了,急忙往井边跑。俺以为这么长时间没人救,郭二牛准淹死了。跑到井边往下一看,他扒着井壁的砖缝,露着头。那年郭二牛十一岁,这个年纪的男孩都会游泳。士太哥放下井绳,把郭二牛拽上来了。
正是秋收的时候,郭二牛的洗澡水大家都喝了,没人计较。
离这眼井四五十米远,有个大坑。大坑干了,井里的水就少了;大坑干了,屯子里的人就都去坑里挖黑泥,晒干了当肥,送到地里,庄稼长得好。这大坑越挖越深,有的时候挖出泥鳅来。
到了秋天,雨多了,坑满了,井里的水也多了,差两三尺就满了。
百时屯的庙
百时屯有庙。
前庙是两间砖瓦房,里面都是泥像。对门坐着的是佛爷,东边有周仓、关平,周仓瞪着眼、咧着嘴,手里拿着大刀,关平挺文静的样子。剩下的神,俺说不上名来,都是男像。
前庙有个前出厦①,庙里是关公的泥像。天要旱了,百时屯人就把关公的泥像抬出去晒,求雨。有时候,一晒关公就下雨了;有时候,晒两三天也不下雨。
后庙是三间“穿靴戴帽”②的房子,底下是砖,中间是土墙,上面起脊的地方还是砖,房顶是瓦。后庙挂的神像都画在布上,有白玉奶奶,有大送子娘娘、二送子娘娘、三送子娘娘,都是女像。
后庙东边还有三间土平房,爹和二哥都在那儿办过学校。二哥说,他大白天看见四条腿的凳子在屋里来回走。百时屯没人养兔子,学生看见一只小白兔,一帮学生撵,眼看要抓住,没了。来东北后,跟人说起这事,张大叔说,你那里要是没有小白兔,你就在看见小白兔的那块地方往下挖,能挖出银子来;要是当时把那个兔子打死,那就是一个银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