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仙儿终于找到了卜安,原来断霜即是卜安,卜安即是断霜。
断霜道长端详着旧物,陷入往昔的回忆。
王仙儿竟然一时哽咽,说不上话来。
二人相对良久,王仙儿忽屈膝跪下,拜了几拜,泣道:“请道长救我父亲!”
断霜忙将王仙儿拉起,道:“救?人死不能复生,我连自己的徒儿都救不了……”
“不,道长,请您救我父亲亡灵超脱!”
“怎么?”
王仙儿抹泪陈述:“我家累世守墓,绵延至今,在父亲病故之前,袁天罡墓就已然有崩坏之像,那时父亲便十分担忧。不期家父病故,按祖训安葬于袁墓之侧,一夜父来托梦,言道袁墓崩坏,禁制微弱,妖魔将要出世,父下定决心,以己孤魂填补缝隙,暂缓禁开之日,此举极险,有永堕地狱之报。”
“禁制?”断霜道长问道,“什么禁制?”
王仙儿娇似梨花,睫毛如花蕊,带着雨露。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牵涉到我守墓一脉的绝密。”
“既然是绝密,本座不听,怕又是个大麻烦!。”
“道长,要是连您也不闻不问,这世间恐怕将会永远失去正义和秩序吧!请不要让薛月白白牺牲!”
“牺牲?”断霜摩挲着水牛角笅杯,一阵山风撞了个满怀,让人一个激灵。
“袁天罡是个御用的术士,入世为官,颇为不易,朝堂上遭同侪排挤,乡野中受同修非议,道长怕是也瞧不起他吧?”
“此人生在盛世,不同于现在,当官有当官的好,本座并未瞧不起他,更何况袁天罡的道行深不可测!”
王仙儿道:“不仅深不可测,他还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愿闻其详。”
“隋朝大业三年,炀帝听信游方道士胡言,打开了酆都鬼门,妖魔鬼怪蜂拥而出,扰乱天下。后虽经高人补救,封印了鬼门,但杨家亦失其鹿,中原纷争不断。袁天罡因机缘凑巧,寻得了当年鬼门的具体所在,其地名曰‘九木岭’,不幸的是,鬼门封印减弱,已有塌坏之征兆。袁重新加固封印,志其所在,随后入世遨游,至大限将至,嘱咐后人将他葬在九木岭。酆都鬼门,何其阴邪,常人绝不可在此埋葬,偏偏袁公不是凡人。老一辈人相传,袁墓的设计凝聚了袁公的毕生心血,本身就是厉害的禁制,可以镇压住鬼门后蠢蠢欲动的邪魔。同时,身为术士的袁公能受用从九木岭深处透出的阴邪之气,以此滋养尸身,福荫后世。袁天罡没有保得大唐周全,却给了天下近千年的安宁。”
断霜道长冷笑道:“千年征战,兄弟阋于墙,他老袁死后,这天下可没太平过!”
“虽有争斗,但未至末日,酆都鬼门若再度开启,人世休矣!”
断霜澄澈的眼睛荡开一丝波纹。
“袁公可能早就料到了禁制终会衰弱,所以给了守墓人一个期限,约定到期之后不必再世代守墓。”
“后面呢?”
王仙儿疑惑道:“什么后面?”
“守墓人解约离开之后。”
“鬼门打开,妖魔鬼怪尽出,生灵涂炭。”
“老袁没有留一手么?”断霜道长摇摇头,“他要是有彻底的解决办法,也不至于拿自己当塞子堵了那么多年!这个老东西!想让本座替他擦屁股么!”
“道长,我父亲是个尽心尽责的人,您肯定了解他,袁墓将坏,他不能不管,即便已是身死,魂魄有灵,也甘愿陷于地狱之口。”
“一仙那是愚蠢!古人造下的孽,非要现在的人来偿还,可恶至极!”
“先父亡灵幽困,恐不复超生,且酆都鬼门旦日可破,岌岌可危,望道长援手!”
“为什么?”
“为朋友!”
“不行。”
“为苍生!”
断霜大笑,山谷因之回响,惊起一片飞鸟。
“非不为也,乃不能也!老袁自己都解决不了的事,本座焉能善后?”
“道长!”
断霜摆摆手:“贤侄女,一仙和我算是忘年交,他有危难本座不会坐视不理。但一仙既入了鬼门左近,要救他超生,非得将鬼门完全封印不可,有这等本事的人恐怕……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天尊显灵,轮王再世。”
“道长也没有其他办法么?”
“没有!”
“那金刚灵玺呢?据说具有无上灵力的啊!”
断霜诧异道:“那是本座留给皇帝老儿的玩物,纪念罢了,哪有什么灵力?”
王仙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上仿佛被泼了冷水。
“父亲曾说,断霜道长神通广大,古今少有,一定会有办法的。”王仙儿开始精神恍惚,低声重复着这话,“我找寻你那么多年,不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断霜道长心有不忍,再度扶起她,安慰道:“也罢,本座去看看一仙吧!”
王仙儿独自走入太一宫大殿,她的秀发稍稍凌乱,脸蛋儿上泪痕犹在。
“姑娘,可曾看见断霜祖师?”白姑子问道。
“他走了。”
众道哗然。
王寂惺问:“是去找罗文正么?”
“不是,他去见老友。”
“就白白放过姓罗的吗?”
“他说自有还回来的那天。”
满屋子人都呆了,道长们面面相觑,古旧的紫檀交椅空虚得发紧。
王仙儿刚要离开,孙堂主把她叫住。
“王姑娘,请问——你师傅还好吗?”
王仙儿头也不回,说道:“家师已仙逝多年。你——助纣为虐,她老人家泉下有知定然伤心不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王仙儿忽然想到什么,从囊中取出蓝光莹莹的月爱珠,还给王寂惺。
“这是道长还给你的。”
失落了整日,晚间,王寂惺来到观月台,却早有人躺在台前草地上赏月。月辉倒映在那人的脸上,朦胧了月下景致。婵娟皎洁,其上玉宇依稀可见,周围的云层错落有致,好像潜伏了十万天兵天将。
“仙儿姑娘。”
“你也睡不着。”王仙儿躺着看天。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些时日太不堪了。”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王寂惺坐在王仙儿一旁,深深叹息:“我的打算?或许,我也该主动些了。薛月和我父母的事不能就不了了之,是非黑白总要有人来澄清一下。”
“报仇?”
“问罪。”
天上云层变化很快,堆砌出丰富的造型,王仙儿半眯双眼,断霜道长和王一仙的形象糅合在厚厚的灰云里。
“不知道卜安有没有见到老友呢?”
“嗯?”
“原来断霜道长就是卜安。”
王寂惺惊道:“断霜道长就是术数大师卜安?那你可有得偿所愿?”
“没有。”
王仙儿静静地述说关于守墓人和她父亲的往事,一向言语不多的她突然说个不停。
她说父亲身处危难,她说卜安无计可施。她想,断霜道长神行千里,此刻已到了九木岭吧?老友相见,阴阳两隔,会不会多了几行清泪呢?
月光顿时暗淡下来,一片大袖遮住了半边朗月,一注清泉倾泻于野花儿之间。
“孤男寡女,花前月下,说什么往事,谈什么恩怨!”阿赖耶抖了抖头上的花瓣,从花丛里钻出半个身子,手腕还挂着个装酒的锡壶。
“本大师醉卧得正在美处,你们两只小蜜蜂嗡嗡的吵个不停!”
“大师!”
王仙儿道:“阿赖耶大师,是你在偷听吧!”
王寂惺道:“大师,我有个疑问。”
“年轻人哪里那么多问题。”
“您怎么——没有再变金蟾呢?”
“哈哈,多亏页尔山的草药,这病症多半是好了!千年顽疾,百载痛楚,一朝解脱,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
“好个太一山净地,翻作您老的快活道场!”王寂惺无奈摇头。
二王观月,心自思维,阿赖耶笑谈渴饮,生死快活。
王仙儿先是脸白如霜,之后竟然绽放红润,好在夜幕隐隐,无人觇视。
“长夜漫漫,三位施主在此雅聚,必少佳饮,老僧自告奋勇,愿煮茗犒劳。”法隐负炉持壶,从小径缓缓走来,木屐与小石子磕出清脆的响声。他在观月台摆上小泥炉,开始“煽风点火”。
“老和尚,来得好,浓浓煮碗茶,清清肠胃,老夫的肠子都醉得青了!”
“都说肠子悔得青了,阿赖耶大师却醉得青了,妙哉妙哉!”
泥炉滚烫,木炭火红,黑黢黢的铁壶渐渐冒出蒸汽,法隐罗列好茶杯,添上茶叶,待得水开,满满冲了几杯清茶。夏季虽未结束,山上还是颇有凉意的,四人啜茗谈心,身体的寒气随着热茶的流动而排遣。
王寂惺道:“法隐大师,你的伤如何了?那日见你吐了血。”
“不妨,恢复得很快,多谢师父挂怀。”
“你道行不低,怎么……”
法隐笑道:“佛法修为高才叫真道行,神通法术皆为末技,何况连师父都不敌,徒弟怎么比得过师父!”
月入高空,阿赖耶的酒醒了,喝茶却喝得醉了,他的鼾声如夏日的蛙鸣,全然透着自然的酣畅。小泥炉的炭火转为殷红色,被山风吹得时明时暗,呼应着王寂惺胸前月爱珠的幽蓝。